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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珠玉霜

    从那天一直到北上,除了早朝上,张意之再也没有机会见沈晏清和裴镜渊两个人。之前沈晏清无论有事没事总喜欢去张家与她交谈,可过了那一晚,或许他也觉得尴尬,总刻意躲着她。

    而裴镜渊……张意之一直没想好再见他要说什么。

    上次脱口而出的话不是她本意。

    可哪怕现在都已经知道了是先生的授意,她便更不知要从何谈起。

    沈晏清躲着她,她躲着裴镜渊。实在也是好笑。

    北上事务繁忙,她除了要应付官属里头的,还得嘱咐好家里的,一时间那些事也只能抛诸脑后了。

    本来张萧寒也在随行行列,张意之却要他留下来,张萧寒气得吹胡子瞪眼,张意之只淡淡道:“如今形势,您敢把母亲一个人留在家里么?”

    张萧寒与她冷战三日,最终妥协。

    他不是个蠢笨的,其中利害关系他只是需要时间去想。

    至于张崇孝,他虽然因此消瘦清减一大圈,可精气神还算是好。留着张崇善在他身边,张意之是不怎么太担心的。

    真要走的那天,佘氏和婉仪亲自给她打点了行装,崇善和崇孝都来送了行。

    张萧寒是最操心的那个,他沉默寡言跟着马车,一直把她送到宫外才回去的。

    *

    皇帝北上那天难得是个大晴天,连绵不绝的车队旌旗被里里外外的侍卫包裹得水泄不通,像是含在树脂里的一丁点动物尸体。

    胡将军冷目竖眉骑在马上,手里持刀,威风凛凛持掌一切,全然看不出在朝堂上面对文人唇仗时怂且无奈的模样。

    锦绣罗纹的长织锦衣和帝王垂冕隐没在荷盖之下,象征着帝王之威的九马和连壁金银工艺,嵌刻着精细复杂的灵鹿和苍狮,还有九头人面蛇。后面跟着公主和妃子的仪仗,连绵的花边在风中翻滚,清扬的碧纱若隐若现,凤首雌狮坐落在一左一右,银光闪闪的调牌挂着细小的铃铛叮呤叮铛在马肚之下。

    然后赤官玄金的文臣武将觐见,听礼乐九叩首,在礼官的指导下很快回到自己的马车上去。

    沈月明跟叶疏柔坐在一顶轿子里,张意之站在前排行跪拜之礼的时候她就单膝搁放在木隔板上藏在马车角落里,挽着一节帘子偷偷打量,玉面含羞,不知道是热的还是怎么。叶疏柔饱满白皙的手拿着一只蒲扇,懒散在后软垫上听着外面齐刷刷衣裳的摩擦声。

    “你瞧他,跪在前头行礼,左右不过他是臣你是君,你要做什么他都不能违背你,还要像今日这般俯跪在你面前。”叶疏柔早就已经看穿了她的心思,早早将宣寰留在外头,就为了叫马车里的人顺心如意看个仔细。

    “你这么说说的我要强取豪夺一般……他是个好人。”沈月明搅着手里的衣裳。

    “他是个好人你是个美人,他是忠臣文干你是尊贵的天家公主,可是你别忘了,他也是张家嫡长孙、朝堂上说一不二的张相丞张演之,更别说他昔日里有个联姻的嫡亲妹妹,人刚没了,现在只怕是忌讳着呢。”叶疏柔淡淡说道。

    沈月明放下手里的帘子,鼓着气失落:“我见过国安公主。”

    “嗯?”叶疏柔不明白她要说什么。

    “那可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美人,行如弱柳扶风,坐若彩云观莲,她一颦一笑一行一立、坐卧之间,同所有我见过的人都不同。”

    “可是……”沈月明眼巴巴看着叶疏柔,叶疏柔情不自禁放慢了扑闪的频率。

    “可是那样的人,难道就因为一个卦象一纸婚约,也要进宫在高墙里终其一生吗?”

    沈月明拉扯住叶疏柔的袖子,问她。

    叶疏柔轻柔将她前额的头发拨弄在一边去,“照你这么说,她虽然早逝,却又不失为一件幸事。”

    “她若是活着,难道就不会成为第二个陆……”

    “月明!”叶疏柔当即打断了她。

    沈月明反应过来,打了一个寒颤。

    “这件事不许再提起。”叶疏柔见她害怕,脸色梢霁。

    “……热吗?”沈月明自知说错了话,又说些别的想要岔开话题,见她扇着扇子,便凑上来要抢她的蒲扇。

    叶疏柔直立起身子来一个躲闪叫她扑了一个空,嗔怪:“死丫头别把我头发碰坏了,你都不知道为了这一身行头我从昨晚上就没睡好觉。”

    沈月明‘嘿嘿’一笑:“今天要热死了,偏偏还里三层外三层的,这些没用的衣裳我穿在身上干什么。”她作势就要扒下来了,叶疏柔赶紧摁住她的手,拿蒲扇凑近她给她扇扇。

    “怎么都等到行路开始再脱,要不宣女官看见了定要唠叨你,到时候我这可怜的耳朵也要被唠叨掉了。再说,走起来就有风了,进了小林子里走山路,难保不会冷呢?”叶疏柔将被她做弄乱的袖口仔细挽起来遮过手腕,又劝着她。

    “这个时候了,还有冷的地方?”沈月明害怕宣寰念叨,停住手里的动作,却又不可置信问。

    “你自小生活在南边不知道,在我老家那片山荒林子里,这时候早晚上还能套住衣衫的,干活的时候再解下来挂在腰上。”叶疏柔笑说。

    “你的老家?你的老家……”

    “嘉阳。”叶疏柔不再蒲扇蒲扇,她轻轻笑笑,美丽精致的面容上浮现出如山雾一般虚无缥缈的思念,好像隔着山水一路奔波来到遥远的地方。

    “那里的人质朴善良,人人都不会多计较。又富有名山大川,山林中归隐的人便格外多。”

    “我知道,卢先生就在那里隐居。”

    “是啊。”叶疏柔颇有触动,“等到那里,要是能到那里,我定要请你吃一碗小吃,逛逛铺子,看看树上的花。”

    沈月明莫名觉得酸涩,只点点头。

    “那我们能经过那里么?”

    叶疏柔一顿,沈月明没有注意到她颇有深意的眼眸:“来来回回,就算是去的时候不经过,回的时候当然是要经过的。”

    *

    “呕!”张意之面目发白下唇微颤,苍白的手紧紧攥着车帘,她身体微微前倾随着左右摇晃的车身而打着颤,通红的眼眶里含着大滴的泪水,彷佛下一秒就要涌出来。

    一边的小侍女梳着高高的鬓角包,一只手拍在张意之的后背上,眉头皱着彷佛能夹死苍蝇,因此年轻姣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老气横秋。正是青蝉。

    “哗!”车帘子被从外面打开了,夺目耀眼的日光争先恐后涌了进来,还有初夏林间的蝉鸣。

    赵骅骑在马上,朝里头瞅了一眼,惊叹道:“呦,您居然吐得这样厉害,看起来简直像是,简直像是……”

    他腹诽道:像是怀孕了一样。

    “哗!”张意之强忍住喉间的恶心又一下子把那帘子给遮上了,赵骅的脸一下子消失,小马车里又顿时安静下来。

    青蝉在旁边着急比划:这条山路真难走,要不然我们叫哥哥赶马赶得慢一些吧。

    张意之看懂了她的意思,抿了抿嘴:“不用。”

    她刚刚呕出一些来现在舒服了几分,白着脸直起身子,将喉间的异物感纯咽下去。

    陛下行仗日行六十里夜行三十里,三天过去现在已经出了京都到邻郡。

    张意之第一天还勉强能坐的住,到了第二天突然晕车就狂吐不止,沈江鉴随行的德顺公公亲自来传了旨意,允许她慢行随伍。她一开始在队列的最前端,后来实在是撑不住,渐渐渐渐放慢速度,一直到第五天就几乎到了队伍的末尾。

    要是再慢,恐怕就不成体统了。

    “青雀。”她微微提高了声量,“距离下一个扎住点还有多久?”

    青雀在外面赶马,听闻此言蜷起胳膊随意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

    “还得有一会呢。”

    “我说,你要是实在忍不住要不然就再慢一点。”赵骅在外面慢悠悠说道,他随意跨腿骑在马上,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抬手遮了遮透过丛林绿荫的日光。

    张意之作为近臣,仪仗本应该紧紧追随在皇帝后面,起初也确实如此,可沈晏清看张意之实在是颠簸的难受便求情叫她在后面慢慢跟着,赵骅嘲笑的声音稍微大了一些,被沈江鉴听了去,英明神武的陛下打量一眼,便点名叫赵骅随行,美其名曰相互照应。

    赵骅当即闭上嘴憋红了脸,笑容转移到了他的老子赵千秋脸上,不过这是圣名,给他一万个胆子不敢当众抗旨不尊。

    张意之又拉开了帘子,这次她的脸上稍微回过一些血色,只是眼神还是毫不留情带着一丝被看扁的怒意。

    “你下来。”

    赵骅先前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张意之又一字一顿重复了一遍:

    “你、下、来!”

    ……

    张意之坐在赵骅的马上,被林子里的风一吹反而清醒了几分,她伸出袖子擦擦头上的冷汗,长呼出一口气来。

    “呕。”赵骅突然拉开马车里的帘子,捂着胸膛往外狠狠一呕,差点栽下来。

    张意之幸灾乐祸瞥了一眼:“我当赵大人是个多么能耐的人?原来也是个晕车的。”

    赵骅那一下险些直接晕过去,他心有余悸地一下一下顺着胸膛里的气靠在马车上的软垫上白着脸不可思议道:“真是奇了怪了,我从没有晕车过。”

    他直起身子:“当年我北上打仗都没这么狼狈过,你这车子有问题吧。”

    张意之冷笑:“有问题的话可就问题大了,委屈赵大人,我们先赶上前面队伍地进度最好。”

    赵骅闻言探出脑袋看向前面黑压压芝麻大小连绵不绝的车队,半晌泄气又坐回马车里。

    “或者还有一个办法。”张意之‘适时’开口,她像是已经拿捏住赵骅,在他看不见的角落弯起嘴角,眸水深沉。

    赵骅蔫儿蔫儿地看过来。

    “你去找一辆新马车给我,我把你的马还给你,你就能回御下当差了。”

    *

    沈月明小心翼翼把新得的金丝镂空花纹对簪插在头上,上面翩跹的蝴蝶就像是活了过来,随着轿子小浮动的起伏而上下飞舞。沈月明染了豆蔻色的指尖扶着铜镜看了一遍又一遍,仔仔细细每一根头发丝都梳理好了,又低头去打量自己身上穿的衣裳。

    宣寰就在一边服侍,她看着面前公主一遍遍患得患失的模样,终于忍不住开口提醒道:“公主殿下,你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尊贵美丽的女子,所有的妆点不过就是锦上添花而已。”

    宣寰已经很久没有在私下里也称自己为“公主殿下”,这样正式的语调成功叫沉浸在幻想中的沈月明侧目,她脸颊泛着薄薄的粉色,嘴唇上有明亮而娇妍的胭脂色,一双大眼睛忽闪着,有一点点被看穿的窘迫。

    “可是寰寰,他也是这个世界上最好最好的男子,如何没有见过着这京都里各式各样的女子呢?”

    她显得有些惆怅,拿着铜镜的手也垂了下来。

    宣寰微微皱起眉,可不久又舒展开,她摇摇头,接过沈月明手里的铜镜:“若是他也心悦公主,不需要公主顾影自怜,想必他也一定怜惜。”

    沈月明对宣寰这一番话惊奇不已,这并不是宣寰往日的行事风格,这样的话似乎也从未与自己说过,她忍不住转过头如往日亲昵的时候双手捧住了宣寰的脸挤作一团。

    “阿婳,你今日怎么了,怎么不像你?”

    宣寰背后一僵,却仍旧坐的笔直,反问:“是吗?”

    沈月明泄气松开了手,“这一句语气倒是像。”

    就在两个人各有心事的时候,窗外之前沈月明派遣出去打探消息的小侍女偷偷凑近小声嘀咕道:“公主殿下,张大人的车在后面。”

    宣寰只觉得沈月明呼吸一滞,手忙脚乱开始整理自己的裙摆。

    等到万事妥当,她心跳如雷,捻着指头挑开了马车窗户的一条小缝,阳光照射进来,有尘土的味道。

    “您要去见那位张大人?”宣寰有些惊讶,“您要怎么去见……”

    她话还没说完便见那小侍女牵过来一匹马。

    “骑马去。”沈月明回过头对上宣寰的眼睛,笑着。

    “但是叶娘娘特意叮嘱过不叫您去的……您都忘了么?”宣寰急急说。

    沈月明‘哎呀’一声:“可是寰寰,要是你不说我不说娘娘她又怎么会知道我去找张大人了呢?”

    还不等宣寰又说什么,沈月明又说:“你刚刚还说我是这世间最好最尊贵的女子,可是如今我就想去瞧他一眼你们都这个拦着那个拦着的。”

    宣寰哑然。

    可是公主殿下啊,马背上颠簸还是会把刚刚整理好的衣裳和发饰弄乱,你这样欲盖弥彰小心翼翼他能知道么?宣寰看着眼前明媚的女子,不忍心提醒她,只是笑笑:“那我便在在此等公主。”

    “不。”沈月明命令马夫停车,自己拱腰往外走着,她掀起帘子,回头道,“你跟我一同去。”

    说完沈月明大呼一口气,彻底挑起马帘出了马车去。

    宣寰愣了一下,还是连忙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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