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识

    精致的小屋里,用几块大石头架着一只巨大的陶瓷缸子,缸子黑沉沉的,此时正有满缸的清水,泡着一只“吓”晕过去的小人鱼,头脸露在外面,下巴卡在缸口边沿上,长而卷曲的墨绿头发铺了半缸水。

    水面上依稀可见几缕血丝。

    隔壁的破柴房里,一个光着膀子的少年正撅着屁股拱来拱去,头上稳稳地顶着一只盆子,里面装着几只颜色各异的肥皂。江问来一边在杂物堆里翻找,一边把掏出来的药材和瓶瓶罐罐抛到头上,又顶着盆子稳稳地接住,身手敏捷得像一只小猫,在横七竖八的陈年杂物间熟悉而灵活地跳跃着。只是随便玩一玩抛接,闲来无事练出来的准头也让少年人脸上露出了洋洋自得的神色。

    “啊————”

    江问来被这一声尖叫惊得差点失手撒了满盆的药,慌慌忙忙地抓紧头上的盆子跑回卧房,只见云桃一脸震惊地扒着缸沿,探出半个身子来看底下架着柴火的石头堆。

    江问来心思单纯,脑回路又短,愣是半天也没反应过来云桃为何尖叫,只一心揣着愧疚,自己因口腹之欲误伤了人家的尾巴,定要多拿一些药材来给她疗伤。

    云桃听见响动,只当这天杀的死小孩要来吃了她,张嘴就要开始骂人,一边骂一边还不忘在水里狂抡双臂,给江问来泼了一头一脸的水,云桃闭眼撒泼,屋中的其他陈设也未能幸免,小屋不过方寸之间,几下江水泼洒,连床破被褥也湿透了。

    江问来心中郁闷,又腾不出手来拯救无辜的物什,于是一股脑将盆中准备的药材看也不看地倾盆倒入缸中,忙不迭地去扑救床褥,抱着已经阵亡的枕头被子,又心里挂念小阳台晾晒着刚洗的新衣,房间太小,物品摆放得挤挤挨挨,手忙脚乱间失足踩上了床头那只破木头盒子,系在上面的红布条也一并给踩破了。

    一片叮叮当当声不绝于耳,也亏得云桃能从中听见药材入“锅”的声音,尖叫声戛然而止,好像被人卡住了喉咙,一双大眼睛直勾勾盯着浮在水面几根萝卜样的东西,眼里迅速漫上了泪水,晶晶亮亮地在眼眶子里打转。

    江问来眼见着自己的东西们都浸透了水,也颓然地坐在了地上,只从木盒碎片里拿出来一把银光闪闪的短剑,哈口气在剑面上,小手抻着袖子擦净,仔细端详有没有磕碰划痕,见宝贝无恙,又心大地松了口气。

    云桃泪眼婆娑看着江问来,倒给他吓了一跳,心说这小鱼脾气这般大,给他屋子闹得乱七八糟,怎么自己倒先哭上了。

    “你干什么哭鼻子,是尾巴还疼吗?你且先忍一忍,我跟着东边药铺的婆婆学过几天医术,虽然不知道鱼受了伤怎么医治,但你长得也有一半像人,也许法子差不多。”

    “你骗人……你是要吃了我,呜呜,你架这么大口锅,是要给我整个炖噜,”云桃一边说,一边嘴里咕噜噜地响动,“先前你还说要吃烤鱼,转眼又拿萝卜炖我,人类当真好生善变,变来变去也不离残忍邪恶的烂根儿。”

    这下给江问来说的委屈了,这小子从小脾气就软软的,一个男孩子长到这么大连淘气几日也没有过,因为性子乖巧长得又可爱,村里的婆婆姑姑大爷们何时舍得骂过他,便是一句重话也不曾有的,云桃不分青红皂白地作闹,又说这几句难听的冤枉话,竟给江问来的脸给骂红了,鼻头眼圈一瞬间也染上了嫣色。

    这厢少年一时语塞,那边鱼妖一张刀子嘴喋喋不休,叽里咕噜翻来覆去地就是骂江问来好端端妄造杀孽,无冤无仇便来捉住她吃了果脯,若是吃了她晚上睡觉必不得安稳,做的梦里都是她要来报复偿命。

    江问来一口气憋了许久,总算把要哭的劲儿给忍了下去,再开口声音虽然有些颤抖,总归大体是平稳和善的。

    “我没有要吃你,这是我从山上采来的药材,给你泡泡药浴,兴许伤能好得快些。”

    “你休要骗我噜,你们人类就是狡猾,这番说辞不过是想让我少闹腾些,小火慢炖,温水煮青蛙!”

    “真没有,你自己捞起来看看,是不是山参,那哪里能是萝卜呢!”

    云桃噙着泪,扁着嘴,憋憋屈屈地扎进水里摸索着,感觉抓到一个粗壮的长条硬物,捞出水中一看,头白根青,屁股上还一撮绿油油的叶子,不是萝卜是什么?

    江问来眼尖,丢掉手中抓着的湿衣服,迅速抓住萝卜叶子,到手便藏在身后,假作无事发生。

    云桃:“……”

    那就是萝卜吧。

    人类都是骗子。

    云桃不挣扎了,江问来也不挣扎了。

    云桃想的是,想不到自己年纪轻轻,修为尚浅,妖气还没到能被道士发现的浓度,平平安安长了十六年,还没等慢慢修炼成大妖,雄踞一方,就在阴沟里翻船,今日便要丧命在黄口小儿之腹中。所幸这小孩生的唇红齿白,虽然长在草野乡村之间,却像个精致的瓷娃娃,将来必然是个大美人,被个未来的大美人吃进肚子里,或许也不算太差。

    想到这里云桃心里有些安慰,反正也逃不掉了,竟然感到一丝平和。

    江问来想的是,方才没注意究竟从柴房里拿了什么,又一股脑倒进去什么,万一再教人家下水去捞,又抓上来一把香菜,或是香皂拿成了豆腐,灵芝看成了香菇,那就真是再长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索性,也住了口。

    屋里一时间弥漫着说不出是什么气氛,沉默中竟有几分祥和。

    江问来不好仔细看究竟扔进去什么,只稍稍添了些柴火,划着火柴点燃。只是一缸水太多,温度一时半会上不来,江问来也不着急,十分安稳耐心地端坐在旁边等着,少年面上无波无澜,两手却在粗布衣袍下纠结地搓着,暴露了少年的局促和窘迫。

    说来奇怪,那人鱼刚刚探头下去捞萝卜,再浮上来后,眼里泪水既没滴落,也没没入水中消失无踪,仍旧在眼眶里滴溜溜打转,可是云桃面上已经不见委屈神色。

    一人一鱼无言良久,缸里水温渐热,云桃睁眼等死。

    又过了一会,云桃发现浑身竟有些舒服,水温正好,蒸腾起雾汽,熏得整条鱼晕晕乎乎的,药材散发出一股青草香,汩汩冒出的苦味钻进鼻腔,竟一点也不惹人生厌,反而十分令人安心,伤口也起了反应,好像又愈合的感觉,又痒又麻,没了方才冷水刺激,被温温的药汤洗过,疼痛也去了七分。

    到此,云桃才真对这个人类小孩放下了戒心,也许他真是拿药材给自己疗伤。

    显然她不知道人间也兴药膳这种做法。

    几个小时等待下,江问来昏昏欲睡,一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又是重新洗衣服,凉晒被子,又是重新给礼物包好,累的少年的小身板酸酸痛痛,只见他忙完了回到屋中坐下歇息,不多时就开始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瞌睡。

    云桃看着少年,眼睛里酝酿了许久的泪珠终于落下,被她覆着些许鳞片的手轻轻接住,才滚到手心就成了两颗亮泽莹润的珠子,一颗浑圆雪白,另一颗白中有些透着蓝,淡淡地,流转着清透的水波,看起来宁神又安眠。

    下一秒这两颗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鲛珠被那可恶的人鱼攥住,一颗一颗丢在了少年止不住磕头的脑门上,江问来瞬间醒神,捂着脑袋嘶嘶痛乎。

    “这水好热,你个呆住真要煮噜我?”

    生怕她再施展起了浑话的功夫,江问来赶忙止住话头,一连声说好了好了,应该可以出来敷药了,便架着腋下把云桃从水缸中提溜起来,连抬带拽地拖上了床,或者说床板,因为唯一一套床褥刚被打湿了,正颤巍巍压在院里细脚伶仃的竹架上晒太阳。

    云桃刚一躺上去就开始嫌弃木板冷硬,怎么躺也不舒服,翻来覆去地不老实,江问来想吸引她的注意力,便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手上却不停,从一个小药罐子里,挖出来半手黑乎乎的药膏,支着沾了药的手臂,夹着药罐子,另一只手认认真真地将盖子拧了回去。

    “我叫云桃,我知道你们人类管天上那个白白的叫云,地上长着开粉粉花的树叫桃树,就是那个云和这个桃,云桃。”

    云桃的名字是自己取得,因她天生地养,没有骨肉父母,于是将世间看起来最美好的东西取做了自己的名字,她时常抬头看云,趴在湖边看花,也曾经看见过少年,在她还是小鱼苗的时候,就见过蹒跚学步的江问来,彼时她不太在意那个人类娃娃,只是他来时,满山桃花开得惹眼,从那之后也是这孩子院里的桃树长得最好,引得云桃常常来看。

    “云桃,像个女孩的名字,这是你爹娘取得?我没有爹娘,江婆婆从江里捡到我,她说我是门口那江上不知何处飘来的,早年还想帮我找回家去,于是就取名叫江问来,想问问大江我是哪里来的。”

    见少年边说边念着她的名字,嘴边还扬起笑意,云桃以为自己不识字闹了笑话,被少年取笑,又开始生起闷气,却不舍得嫌弃这个名字。

    好像不只是云和桃花,更像是……

    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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