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阮画京刚满十八岁，她拿着多年攒下的积蓄，瞒着秦舒去西郊的墓园，办理生母骨灰迁移的手续。

    她记得，莫晓霜缠绵病榻时，经常念叨：“在这繁华的北京城，我终究是个外乡人，活着的时候没有存在感，死了也没有归宿，还是长白好啊，山美水美让人安心。”

    小时候的她哪儿听得懂，她始终觉得，妈妈在哪里，家就在哪里，就算是在诺大的北京，她也是有归宿的小孩；后来，莫晓霜死了，她也成了阮画京，这才真真正正地理解母亲话里的意思，带着母亲回长白便成了她的心结。

    骨灰迁移的手续办理的出奇的顺利，就在她以为母亲的遗愿终成之时，拦路虎出现了，她先前打点的一切付之东流。

    秦舒坐在温暖如春的车里，打开车窗睨她，脸上带着戏谑地笑，像是梨园的座上宾，看着台上的戏子按着她谱好的剧本，咿咿呀呀地卖弄花招。

    阮画京跪在雪地里，双腿被冻得失去知觉，她的额头一下一下砸到混合着泥土的积雪上，她低声下气地给秦舒磕头，渗出的小血珠顺着眉毛往下流，粘凝在她的睫毛上，衬得她的小脸更惨白。

    尊严算得上什么呢？它能换成钱吗？它能救人命吗？

    十一岁的莫离拖着笨重的上肢跪在杨韵面前，磕到头破血流，乞求她收她为徒，因为秦舒告诉她，只要杨老师愿意教她芭蕾，她就愿意出资给她母亲治病。

    十二岁的莫离在舞蹈学校被霸凌，裹着毛巾的拳头砸到她身上，为了少挨打，她曲折膝盖匍匐在地上替为首者舔鞋。

    十四岁的莫离被阮画舟恶作剧般锁在地窖两天，被放出来时喝第一口水是雨水，吃的第一口东西是过期的狗粮。

    ……

    而十八岁的莫离仍旧是任人宰割的鱼肉，她抱着至亲的骨灰盒跪在地上，认贼做母，“我只想把她送回老家，母亲，求求您，我求您，您让我做什么都行……”

    秦舒看她的眼神，就像看一只掉到阴沟里的狗，语气轻佻刻薄：“要么，扔了你手里地东西上车；要么，你就冻死在这儿。”

    阮画京听过“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她明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她深谙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在长白时，莫晓霜也教导过她，如果受了欺负，一定要狠狠地还回去。

    这么些年，她知道扮猪吃虎的妙处，也尝过了大仇得报的快感。

    她还回去的第一刀，早就重重地落在了校园霸凌者身上。

    她能抛下自己的尊严，一切屈辱她都可以忍下来。

    但在那一刻，她犹豫了。

    她做不到把莫晓霜的骨灰扔在荒郊，她割弃不掉心底最柔软善良的部分，那是独属于莫离的净土，是她最后的底线，正是因为有它们的存在，她的良心才没有在非人的虐待中泯灭。

    酒红色的车影消失在茫茫大雪之中，她躺倒在皑皑雪地里，晶莹的雪花落在她的鼻尖，像是一枚轻轻的吻，她死死地抱着暗色的骨灰盒，宛如回到了母亲的怀抱。

    她醒来时，明晃晃的光落在她的脸上，她以为自己真的死了，到了天堂，直到一个带着护士帽的姐姐出现在她身边，她才发现自己躺在了医院。

    “小妹妹，你晕倒在了墓园附近，有个好心人把你送来了医院，我们联系不上你的家属，那位先生就帮你缴了费。”护士说。

    她从混沌中反应过来，惊觉怀里的骨灰盒不见了，她坐起来，手背上的针头扯松了，血冒出来，她顾不上疼，发疯般环顾四周，最后发现它完好无损地放在柜子上，长长地松了口气，说：“请问他人在哪儿？”

    护士同情地看她一眼，把她手背上的针固定住，又粘了一条医用胶带，说：“那位先生有事先走了。”

    “他留了联系方式么？”

    护士摇摇头，拍拍她的肩膀说：“这瓶挂完你就可以走了，好好休息吧，以后也要照顾好自己。”

    从医院出来，她用身上仅剩的钱去街边的文具店买了一个黑色的书包，小心翼翼地把骨灰盒放进去。

    她没有回山上的家，而是去了阮氏。

    即使是下下策，她也要试一试。

    她进不了公司大门，保安也不让她进入停车场，她只能像守门人一样坐在停车场出口的石墩上，她全身冷透了，风大得要把她瘦弱的身板刮倒，但她还是直挺挺地坐在那儿，保安搓着手出来，让她进保安亭里避避风雪。

    她神色漠然地望他一眼，便不再做理会。

    她早就不是那个会因为别人一时兴起的好意，就开心好半天的单纯小孩，她的世界鱼龙混杂，充满成人的污秽和不堪。

    她不敢保证，跟着一个陌生男人进入一个密闭的空间，她还能够安然无恙地出来。

    不知在雪中等了多久，她额头上包着的纱布都被雪水浸湿了，一辆白色的劳斯莱斯才缓缓驶出。

    这辆车，她十岁那年坐过一次，由于它的车牌号是京A99999，她只看了一眼便记住。

    她冲上去以身拦车，饶有兴趣地盯着她的保安哪儿见过这阵仗，一个小丫头片子竟然敢拦董事长的车，她被车撞到事小，要是上面怪下来，说他失职渎职，才真是要了他的命。

    他着急忙慌地跑过去拉阮画京，没想到董事长秘书亲自下车迎她上车，从始至终，阮画京没有露出任何有温度的表情，她把书包从背上放下来，抱到胸前，侧身坐上车去。

    阮世林很平静地盯着她，像是对他这个庶出孙女的到来毫不惊讶；阮画京也半点不虚，眉眼沉静得和她这个极少会面的爷爷如出一辙。

    “爷爷，叨扰了，我今天来是想求您一件事。”她开门见山道。

    “开口即求人，非礼也。”

    阮画京不顾及他的说教，“您的时间宝贵，我长话短说。”

    老人看她的眼色深了一分，阮画京透过后视镜，沉沉地看坐在前排的司机和秘书，阮世林笑笑，吩咐道：“你们先下去。”

    车里只剩他们爷孙二人，阮画京拉开书包，阮世林淡淡地瞧一眼，转而目视她的脸。

    “我要把她的墓迁回长白。”她直视他鹰隼般的眼睛。

    阮世林没太多精力和这小丫头讲一通毫无价值的买卖，于是说：“世上有很多东西，不是单凭一个‘要’字就能得到的。”

    “我拿当年回阮家时，和您签署的财产继承协议做交换。”阮画京出口果断。

    阮世林凝着她，越发觉着可笑，问：“你可知道顾氏股份现在的市场价？”

    “你们眼里再轻贱的命，也会有人在乎。”

    “只要你不后悔。”

    “第一次见面时，您就教我，‘谈生意唯一需要考虑的就是自己后不后悔’，墓园那边的手续卡在了最后一关，劳请您出面。”阮画京把书包拉拢，光从她娴熟的谈判技巧，听不出她是一个刚成年的女孩。

    她的意思是让他这个做爷爷的先考虑考虑自己。

    有点意思，知道用他的话堵他的嘴。

    阮世林点点头，他这个孙女的气魄，倒是比他那些不中用的孙儿的大多了，他笑着说：“还真是有我们阮家人的血性。”

    生意既成，阮画京颔首和老爷子道别，她打开车门，秘书走过来给她打伞，她刚迈出一条腿，坐在车里的人说一句：“头上的纱布渗血了，先去医院换次药。”

    阮画京眼光一转，扭头说：“不了，今天我拦了您的车，已经给您添了不少麻烦。”

    阮世林开怀地笑一声，这般年纪她，倒是让他想起了发妻年少的时候，等阮画京走后，他问秘书：“你可听懂了那丫头的言外之意？”

    秘书汗颜道：“明白了，董事长。”

    他立刻吩咐下面的人，解决了那个保安。

    那天，她回去之后，秦舒气急败坏地在她背上烫了好几个烟疤，之后她再去处理迁墓的事，再也没遭到阻碍，她那个名义上的好父亲，还“仁慈”地给她报销了来回机票。

    同样仁慈的还有老爷子，他并没有收回从前的许诺，他说，迁墓的事，就当他给她的成人礼。

    只是自那之后，她的卡被停了很长一段时间。

    她整个大一，每天舞团、学校、家里来回奔波，还得瞒着秦舒在摄影协会兼职。

    她第一次在摄影协会见到老狐，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就是那个送她去医院的好心人。

    即使当时，他利落的板寸变成了豪放不羁的齐肩卷发。

    但他一开始没有认出她，可能因为他帮过的人太多了。

    她从没有遇见过像他一样正直可靠的男人，他很照拂她，但她并不是特例，他对身边的朋友都很好。

    待人真诚的人往往更加厌恶欺骗，他曾告诉她：“人与人交往，不就图个以心换心嘛。”

    其实，她同样讨厌极了谎话连篇的自己，更早些年，她像一只吸血怪，贪恋老狐给予的温暖，却又因为身处谎言而患得患失，或许她喜欢过他，就像每个少女或许都喜欢过一个能够弥补自身成长中缺失部分的男人。

    但少女终会长大。

    她安全感的来源不再是别人，而是自身。

    后来，她与形形色色的男人约会拍拖。

    她看得更明白，在阴暗角落疯长的欲望不是爱，她曾经对老狐的依赖也不是爱。

    但她始终不清楚什么是爱。

    直到顾长珏的出现。

    他让她明白，爱是偏心，是爱屋及乌；就像老爷子更偏心阮画天，就像傅雅珍因为爱顾长珏，所以对她也照顾有加。

    爱不应该是试探，也不应该是回避。

    爱应该是光明正大的，可以放在太阳底下炫耀的；就像她在微博晒出两人结婚证件照那次，他明明不喜欢把隐私挂到网上任人消遣，但还是注册了账号，热烈赤诚地回应她。

    而此刻，顾长珏揉着宿醉后发疼的太阳穴侧躺在她身边，阮画京靠过去，与他贴额，他静静地看着她，沈无瑕的话像是一根刺扎在他心上，让他不知如何开口。

    阮画京的手温柔地覆上他的下颌，“想问什么就问吧。”

    就像昨夜说的，我会把能说的全说给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