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念希明白，妈妈没有家作为退路，身后没有万家灯火，一个人在婚姻的迷雾里走。如果自己不能成为她的光，妈妈就真的撑不下去了。
他们都嘲笑妈妈嫁给了一个不负责任的骗子，拿这些事情打趣。
她不想妈妈一直遭受亲戚朋友的白眼，不想跟舅舅一家闹僵，也不想争什么，不想外婆为难，就想安安稳稳过日子。在这之后，申念希就放弃了考研的计划，想尽快出去工作，早日独立，实现经济自由。
等她在异地稳定下来，就和妈妈离开，远离湘萍、远离津北，远离争吵，远离一切有痛苦记忆的地方。考公考编是她能想到的在异地稳定下来的最快最好的方式。所以大四上学期，她报了宁溪的税务局。
“人这一生都无法冲破血缘的禁锢。”申念希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妈是为了让我以后能够轻松些。之前上四年级的时候，舅舅和津北的其他亲戚就劝我妈把我丢给我爸那边，趁着年轻，再重新嫁过。妈妈直接跟他们吵了起来，她说只要她还活着就不会抛下我不管。”
话刚说出口，扬意就拉过她，紧紧地搂住，比在她醉酒的那天晚上搂的还紧，脸埋进她的颈窝。他知道申念希的内心充满了愧疚，为了她，她妈妈把一切都舍弃了。
“所以，你也想保护阿姨。”
她也紧紧抱住扬意，靠在他的肩头，“我考公的时候，没跟我妈说。一直到考上要政审了，瞒不住了。她和外婆知道后，难过了好久，一直在哭。我劝了好久，她才愿意陪我去开材料，放我去上班。”
她真的觉得很可笑。
“那为什么不跟我说你去了宁溪，就算不谈恋爱也行啊，像从前那样相处。”
“我觉得这是我的家庭责任，我得把这处理好了才能好好和你在一起。可是那时候的未来有太多不确定性，我没有办法统筹兼顾了，我不想影响你。”
思念就想涨起的潮水，只要远离月亮，就会慢慢平静下去。靠的太近，就会被汹涌的波涛吞噬。她根本没有办法在扬意面前隐藏情绪，她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其实并不是表现出的那么开心乐观，不想他担心自己，不想再多一个人为自己牵挂操心。
大三上学期的时候，她问过扬意，未来的理想城市是哪？
扬意说：沪城、津北、香深这类。
这些超一线城市经济、科技实力强劲发达，是科技创新先行示范区，科研院所密集，是众多高校学子的梦想之城，精英集聚之地。往年，科大就有不少人进入中研所。
父母离婚后，申念希综合了房物价、薪资水平、求职意愿、原生家庭等各项因素，最终敲定了南杭、宁溪、吴苏等江南一带她熟悉的城市。
很明显，两个人不同路。
他一腔热血要去闯荡拼搏，她身心疲累想要宁静安稳。
她再一次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人生南北多歧路“，什么叫”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
她的手机并没有丢，换卡是因为之前那个手机号是用申彦康的身份证办理的，她不想再用了，不想再跟那边有任何的关联，也不想再接收到任何询问爸妈离婚状况的消息。
新的聊天账号和手机联系方式，她犹豫了很久，最终没有告诉扬意。
四月份，扬意说：“就非要跟我比啊，那一起去读研，你当面打压我。同一所学校的话，当大哥的还能罩着二弟，你想去哪啊？还来科大吗？推免外校的话，应该也没问题，就随着你的想法走好了。”
她跟他说好了要考去科大，五月初她开始复习数学的时候，还问过扬意高数题，他也很乐意教她，还帮她一起整理错题和知识点。
如果扬意知道了她选择考公务员，知道了她要去江南一带的城市，一定会问起这一切。
申请保送研究生的截止时间在国考岗位表公布日期之前。
吴苏和宁溪没有985，只有南杭有，她不确定自己最终会去哪个城市，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顺利考上，未来就业方向不定，她还不能明确回答他，不能告诉他这一切，不能因为自身原因扰乱他做选择。
而闫晞更是三令五申禁止申念希在工作之前谈恋爱，对于她的感情动向一向是严格把控，甚至有时提到母女恋爱这个话题，闫晞的情绪会些许失控。
爱情就像是一片玫瑰遍布的荆棘之地一样，既让被原生家庭扎伤的她渴望踏足，又使她的内心充满恐惧。
她想等他保完研、等岗位表出来再考虑要不要联系这件事情吧。
十月底岗位表出来，几地之中，宁溪岗位的条件限制最为严格，应届、限本科、性别女、专业要求严格，而南杭和吴苏的岗位还注明了工商管理类等其他大类专业。
最终报名的时候，她选了宁溪，这个报录比最低且靠海的城市。宁溪没有985、没有211、也不是金融科技中心。但那是她时下最好、最稳妥的选择。
两个人好像是注定越走越远。
这样的话，还要继续联系吗？
编制的调动不容易，宁溪也不是他想定居的城市。
她报考宁溪，他保研科大。这是最好的结果了。
在保证自己未来的前提下，让对方的未来也更好。
互相牺牲不如各自安好。
如果强行结合，生活的窘境会不会让他们成为一对怨侣？以后吵架的时候，像爸爸妈妈那样冲着对方喊：“我当初为了你/还不都是为了你……”
生活告诉她：有的人在说起爱的时候，把一个恋人能做到的，做到了极致；却在不爱的时候，把所有的承诺、责任忘得一干二净，连虚伪两个字都做不到，只有坚实的未来才是最可靠的。
申念希想，等到自己更加耀眼、独立，摆脱了家庭的桎梏，能自由掌控未来的时候，才能和扬意组成幸福二重奏。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乐章，扬意的音律是喜，自己的是悲，他不该和自己搅合在一起，他的人生不该是悲喜交加的旋律。
不如等生活迈入了正轨再去找他吧，这样，他有学业拖着，她有事业忙着，都不会冲动做决定，即便有磕绊，也都能将眼下生活经营得有意义。
报完名的那天下午，是个烟紫色的黄昏。
她又去了一趟校外的步行街，买了两瓶酒，她一个人在路上走。
她想，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接到他的电话。
从备考开始，到考试结束，她独缺了那一晚的图书馆自习。
回到寝室之后，她再一次登录原聊天账号，时隔几个月，她想看看他有没有新的动态。结果，登录界面显示账号存在安全风险已被冻结，需要原手机号码验证解封。
因为闫嘉和闫浚，这个账号就这么废了。
她切换新账号，搜索了一下扬意的账号，看着他一如往常的头像和签名，她点进他的空间，最新一条说说还是年初发的“新年快乐”，她快速删除访问记录。
鼠标停在“添加好友”选项上。
指针一帧帧扫过，像一片片冰川顺着大洋流走，奔着晚潮汹涌的地方。思念泛滥成灾，理智在即将全部崩塌的一瞬，被记忆中的吵架声保留住断壁残垣。
远处的桂香借风吹来，她看着电脑界面，心想：算了吧，先专心学习吧，他一切如常就好。晚霞很美，有人选相爱，有人选未来。有缘的话，殊途亦能同归。
那天的月光很厚，压在她弯曲的脊梁上，她感受着，像未来三年学业的愁绪。
家庭和未来都很沉重。
她抽出数学笔记本，在最后一道错题页面，写下一行字：申论金句摘抄。
她移开鼠标，合上电脑，摁下了人生的选择键。
十月底的风不算冷，寝室开着纱窗，她坐在书桌前，一直吹到了次日的天明。月光掺了花香，一夜思念不停。
第二天，她把考研资料全部抱到了宿舍楼下的二手书店。
理想2折回收。
“我是想等你保研成功，我上岸之后再考虑去找你。这样就算你不想跟我走在一起，我也有工作忙碌，而且宁溪是个好地方，小桥流水人家，诗画一样。还有妈妈在，怎么着我也能把日子过下去。”
他松开她，与她相视而立，轻轻擦去她的泪水，“既然一切事情都向着好的地方发展，那怎么就离开税务局了？”
那时，她再过半年就要转正，已经和妈妈看好了在宁溪的租房。但是关姝突然生病了，查出了癌症。宁溪的待遇虽然不错，但根本承担不起高昂的治疗费用。
关姝的积蓄之前全部给了闫晖一家，家里根本不剩多少钱！然而闫晖一家不肯出钱，说谁得到了房子谁先出力治疗，申念希和闫晞几次商谈无果，只能先拼命赚钱撑着。
闫晞每天下课后还去服装厂卸货。某次不慎，闫晞的手臂被掉落的货物砸伤住院。
闫晞手臂受伤之后，家里就只剩申念希一个人撑着。关姝想要放弃治疗，写好了遗嘱，做好了公证，房子要给申念希和闫晞。申念希夺过，把那张纸撕得稀碎。
那天晚上，申念希给黄沐晴打了一通电话，又听到了“胰腺癌是癌中之王，中期治愈率低，后期复发……”之类的话。
可她不想放弃，她不想失去外婆。
那晚，她哭到抽搐，压抑着声音跟黄沐晴说：“进口药贵，不能报销。不就是钱吗，我努力去挣啊！舅舅一家觉得治疗无用，我不觉得。只要我放弃体制内的宁静安稳，这死局不就解开了么，我不想要外婆离开。下周你放假，我们见一面吧，我想跟你说说话，我真的有点崩溃了。”
再不久，她从税务局辞职，去了金融行业。她和妈妈就瞒着辞职的事情，她留在宁溪，妈妈留在津北照顾外婆。
……
申念希看着扬意，又难过到掉泪，“我明白读研的辛苦和心累，理工宁溪与渝江距离1800公里，湘萍和津北相距1500公里，我不想你一边背着学业，一边……我真的是个倒霉蛋，我希望你读研收获更多的是成长和快乐。”
那时候，所有人都说她是个拖累，谁沾上她谁倒霉，她也担心有一天自己会不会也拖累了扬意。她想挣得一份稳定安宁的生活，这些事情不需要扬意和她一起承担，那些糟污的破事也不应该让他来面对，而属于外婆的治疗费，也不应该分摊到他肩上。
闫晖一家人的冷眼嫌弃，和那句：“你们配吗？你们就应该去大街上要饭！别拖累祸害别人！早让你离婚，把这拖油瓶扔给他们申家，一了百了，你就不肯，一个丫头将来嫁出去了就是别人的了，你还苦守着，她以后少不了要你操心受苦！”
一直是她心里的一根刺。
她不想他承担自己身上的重量，不忍他几地之间往返疲惫。
分开，是那时候最好的选择。
一如她希望当初的那八百公里，能阻挡他接收自己的破碎情绪。
月亮只要高悬天边就好，而野草要努力向下扎根。
平静的湖面闪着细碎的金光，一点一滴呑浸他柔软的心房，在他的胸腔内掀起惊涛飓浪，他脸上是压不住的难过与自责。
他的声音有些急骤发颤，“那后面再跳槽又是怎么回事？”
“在金融公司工作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变态客户，经常发消息骚扰我，还跟踪尾随，想让我当他女朋友。幸好遇到了在税务局的前同事，她们一起帮我打跑了那个骚扰犯。”
申念希心有余悸，便跳槽去了银行。那段时间在银行工作，她拼了命工作，想要更高的业绩，更多的钱。再后来关姝术后复发，病情恶化，闫晖一家就从外地回来商议，要把老房子卖了治病。
但是关姝不同意，还打了闫晖和闫晞几巴掌，坚持说：“这房子是给外孙女留的家，是我女儿和外孙女的退路，不能卖。”
丈夫去世后，关姝一个人操劳一个家，里里外外地应对，积劳成疾。申彦康出轨，也是闫晞一个人把申念希带大。关姝害怕外孙女的婚姻也不幸福，害怕她以后疲累，所以一定要给她留一个家，一个只属于她的家。
2016年3月份那天晚上十点多，申念希突然接到关姝的电话，关姝要她别那么忙，照顾好身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挂电话前，关姝告诉她，她是个好孩子，一定会被幸运眷顾的。
也就是在那天晚上挂了电话之后，关姝吞药离开了。申念希赶回津北的时候，外婆已经盖上白布了。闫晖一家沉默不语，冷眼瞪着她，闫晞哭昏了过去，躺在病床上吊水，申念希一个人操持完后事。
关姝离世的时候立下了遗嘱，她之前的积蓄和金银首饰已经全部给了儿子一家，生病期间一直是申念希和闫晞掏钱，所以这个房子还是给女儿和外孙女。
这几年，房价翻倍地涨，地产经济膨胀。关姝下葬当天，闫晖又因为房子的事情差点对妹妹和外甥女大打出手。
闫晞为了女儿，一改之前退让的态度。闫晖一家无可奈何，气愤地跟她们母女断绝了关系，以后老死不相往来。
那段时间申念希已经麻木到哭不出一滴眼泪了。
……
“ 我到最后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我挣再多的钱，也救不回外婆，我不想要房子，只想要外婆回来。”她埋进扬意的怀里哭。
高中毕业以后，申彦康不愿意再供她念书，爷爷奶奶便悄悄给了她十万块钱。后来她把这十万给了妈妈，想给外婆当作化疗费。没想到，外婆一直存着这笔钱。
关姝特别遗憾外孙女因为家庭的困扰放弃了继续念书。而对申念希来说，外婆走了，银行也就没有待下去的必要了。
于是她就萌生了想从银行离职的念头，钱已经不是必须追逐的了，对比已经投入的沉没成本，她更想要丰满的理想，每天下班后，她拼命学习。
那段时间她整个人焦虑，失眠，脱发，暴瘦，身体变得很差，拿了很多药吃。因为激素类药物的副作用，她瘦弱的身体变得水肿虚胖，脾气也不好，时常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哭。
后来复试被刷，更是一盆冷水浇到申念希头上。抑郁了一段时间，学着调整状态，让生活慢下来，慢慢走这条路。
新的机会永远在路上，要勇敢打破内生阻力，坚定往外走。
毕竟这已经崩溃到底的人生，无法更糟糕了，这也就意味着往后的每一步都是有进无退。
既如此，不如摒弃一切，重新开始好了。
年龄只是自降生开始，人在世间存在的长度，不是指示现阶段该做什么事情的标记，适婚的年龄和状态，她果断拒绝了所有的爱慕追求和相亲介绍。
2017年4月，申念希从银行辞职，把欠亲戚朋友的钱还完以后，还剩了一些，就出去旅游了，最后一站到了南杭。
来到南杭以后，有了更多人的陪伴，她想在那里开启新的生活。
她什么都经历过了，很多事情努力到最后都不是想要的结果，她到最后渴求的一切东西都没得到，只留下了一身伤。她经历了太多次打击，也学着接受并不如意的生活。二十多岁的人生积攒下了好多遗憾，她想一一去弥补回来。
比如来一场一个人的远游，去考研，考法学，而且就要考最好的那个学校，绝不将就，把当初没做到的事情全部做一遍，做到极致，重新走一遍当初自己放弃的“森林里的另外一条路”。
本来实现这些对她来说就够了，没想到扬意回来了。
她又遇见了她的少年，在她无知又难过的时候，是扬意带她去看世界的色彩。她真的想为自己再争取一次。
在月亮与六便士之间，因为家庭的原因，曾经的她选择了六便士，但现在她想选择月亮。
说完这些事，申念希压在心口的石头终于落地。
她慢慢抬起头，眼眶泛红，看着扬意，对于他，自己心里还是感觉很抱歉的，一次次伤了他的心。
“扬意，对不起，是我没有做到对你的承诺，但我不是骗子，我没想骗你感情，我是真的很喜欢你，是真的想要和你在一起，一辈子的那种。”
他擦去她眼睛的泪，把她搂在怀里，轻揉她的脑袋，“我相信你。你从来就没有对不起我，你的选择都没错。是我当初没有早点说出对你的喜欢，没有坚定地站在你身边，以后的路，让我陪着你一起好不好，我想给你很多很多幸福。”
他想带着她一起享受生活，有困难他替她抗。
他爱的姑娘，这么多年过的并不好。他曾经简单的以为她只是想要更加自由广阔的人生，想先集中注意力考研，把感情的事情往后推一推。
她经历的每一件事，都是压在他心上的巨石。他只觉得自己回来的太晚了，她一个人经历了这所有的悲伤，一个人跌跌撞撞走了这么多路。
2012年3月份，各大高校考研录取名单逐渐公布。
扬意下载了上百个文档，仔细翻找，没有发现她的名字。
后来到了调剂时间，他又下载了一遍，仍旧没看到她的名字。想想也是，依照她的性格，不会选择调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