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四，申念希和扬意出发去往湘萍。
飞机上，申念希靠在扬意的肩膀上望着窗外，一帧帧云天闪过 。
云上，是更自由无垠的天。
上一次飞机落地湘萍，是在大四下学期，她回到户籍所在地派出所开具无犯罪证明。属于故土的熟悉感觉越来越近。她回想起分别时闫晞的嘱托，其实妈妈已经猜到了自己和扬意是回湘萍去了吧。
年三十那天晚上，她和申彦成一家通视频电话的时候，闫晞忽然好奇他们一家怎么忽然回湘萍过年了，申念希匆匆夺过电话跟婶婶打招呼，闫晞便没再追问。
因为提前跟叔叔婶婶说了今年要回湘萍，且是跟男朋友一起，所以叔婶一家也破天荒的在年后从外地回到了湘萍，想看看这俩孩子。并考虑到申念希本来就是湘萍人，回一次家如果没有家长在，难免让人觉得孩子不受家里重视，还是要给侄女撑撑场面的。
扬意没有提前跟扬凝旭和张善佳说起初四要带申念希回湘萍，所以夫妻俩只说让他自己从机场打车回家，给他发了一百，说是报销路费。
飞机落地湘萍，申念希和扬意去了市中心的购物广场买东西。扬意在年货礼品区，申念希想给扬意的外甥女买一些玩具，便一个人在儿童玩具货架那边逛。
她认真地挑选，在走到后排货架的时候，看到另一头站着一位半头白发，又高又瘦的老人。是在给孙辈挑礼物吧，那一排的毛绒布偶真的特别可爱，申念希的目光也被玩偶吸引，慢慢走了过去，才看清老人手里提着的是保温饭盒和医院的袋子，长方塑料袋里面装的应该是X光片之类的东西。
等老人从货架上拿下一个布偶，转过身的时候，申念希与他对视上。
是申彦康……
申念希的手剧烈地抖了一下，篮筐里的礼物盒滑到了另一侧，她几乎要提不动手中的篮子了，她紧抿抽搐的嘴角，大拇指狠掐其余四指的指肚，想要在痛觉中抽取一丝站稳的力量。
她从未想过，会是那么快遇见申彦康，会是在购物商场的玩具区内。不过，这也不能算作巧合，因为这里是湘萍市最大的购物商城，而且就在徽阳区，今天才重新营业，自然是很多人都过来买东西，碰见熟人的概率太大了。
湘萍是她心底潜藏的最柔软的地方，然而她回来的第一天，就这么不堪地被扎了一刀。
他是给谁买礼物？呵，不必多问也知道答案！
愤怒极快地替代了她对一个患病家庭的怜悯，又将她的心撕裂开来，她转身想走，却被一声苍老到有些陌生的“希希”喊住。
她脑中轰然，眸中几道血丝渐显。等到身后的脚步声停止，申念希转过身，挺直着腰杆，冷静地瞪着他，“你是？”
申彦康恍了一下，他万万没想到她会先来这么一问。她这个样子明显是认出来了装作不认罢了。怎么回复她呢？说是她爸爸？她肯定不想认，再者当年闹离婚，也是说绝了要跟她断绝父女关系。
他尴尬地干咽了一下，继续说道：“怎么今年回湘萍了？刚到吗？你叔叔他们也回来了，还有乐乐都在，乐乐现在都比你高了。”
他提起申念希较为亲近的家人，试图活跃眼前的氛围，申念希依旧冷淡，看向旁边的货架，“是啊，我侄子都比我高了，你不会是给乐乐买的玩具吧！”
申念希的问话和眼神都像是在审判申彦康。她怨怼的是，在他们还是一个家庭的时候，他从来没有意识到他作为家长和伴侣的责任。妈妈给了她最好的陪伴和教育，她常常想，如果闫晞那时候选择另嫁离开，也没有安排她转学，那她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闫晞给了她生命，又给了她生活。
她讨厌一切带给过闫晞伤害的人。
“给今今买的，弟弟……”
还没说完，申念希立刻打断他，“没事我走了。”
她不想听到他对新家庭的付出与关爱，不想知道他们的近况，那都与她无关。她不想嘲讽他现在的狼狈样，不屑于打击报复，也不想浪费口舌与他尴谈，更是没得什么亲情可叙，惺惺作态装大度，虚情假意最是恶心。
没走两步，申念希就撞上了找过来的扬意。
看着她猩红的眼底和煞白的脸，扬意低头摸了一下她的脸，“怎么了？”
她小声呢喃，“逛累了，我们回去吧。”
注意到对面那个一直盯着申念希看的老人，扬意身体晃动了一下。
毫无疑问的是申念希的长相是偏向闫晞的，但比之闫晞不同的是，申念希多了一份英气，眉宇间的不怒自威和高冷是偏向她爸爸的，骨相与皮相都还有她爸爸的一点影子。
扬意忽然想到了什么，他将她搂在怀里，小声地问了句：“认识？”
她的嗓子像是被胶水黏连住，说不出话，只是点了点头。
扬意扫视了一眼申彦康，揽着申念希的腰去往收银台结账。
回去的时候，申念希突然变卦不想坐出租回去，她想搭乘公交，看看冬日湖景。从中心商城到扬意家，坐出租也就十分钟，公交就要半个小时了。看她耷拉着脑袋，扬意就知道她是想在外面散会心，而且147路公交刚好从徽明湖大桥上经过。
坐上了公交，两侧行道树上的小红灯笼被吹斜至一个方向，冬日的风依旧猛烈。隔着车窗，也如打在脸上一样让人讨厌。
这枯败的枝头怎么还不长出绿叶，她忽然恨时间过得有些慢，想将时间压缩，缩至刚刚在超市的遇见成为极其微小的一个点。
扬意见她依旧恹恹的，“不然，我们晚回儿再回去吧，借用一下唐钱栩家的车，我带你在附近逛逛，他家就在湖畔名府。”
“不用，其实也没太大事，本来商量了要跟叔叔他们聚餐，就做好了会碰见他的准备，就是没想在这遇见了他。”
扬意看了一眼申念希怀中的玩偶礼物盒，盲猜自从她五年级转学开始，就再也没收到过他爸爸送的礼物了，而在这之前僵化的家庭关系里，她也很少得到父亲的关心了吧。
“看他像是从医院过来的。”
“嗯，市一中心院，心内科最好的医院，我看到那袋子上的字了。”她停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我就是在那家医院做的亲子鉴定。我跟他长得还是有点像的对不对？”
从前家庭聚会，大人之间就爱以孩子为话题，她就时常听到别人说：
“低头皱眉的时候像她爸爸的咧，尤其刚出生的时候，就跟她爸爸一模一样啊，长大了才像她妈妈的。”
“跟她爸爸一样不喜欢吃花生，那个花生牛奶闻一下都想吐的，基因这东西可真神奇。”
……
她觉得有点心酸，扬意都没问过那个男人是不是申彦康，就凭长相和感觉猜到了他的身份。那当初的申彦康为什么会不顾父女之间的相似，一定要逼闫晞去做亲子鉴定。
因为如果连孩子爸爸都不相信他的孩子是亲生的，那谁还会相信孩子的母亲呢？即便自证的结果是清白的，也抹不去别人的怀疑和已经对孩子母亲造成的伤害。
当初为了逼闫晞离婚和放弃分割财产，他们俩人无所不用其极。现在的荒凉场景，大概谁都没有想到吧。六十岁出头的申彦康本应过着安逸的退休生活，然而现在的他却是要照顾患有心脏病正在住院的小儿子。
对比十年前，他肉眼可见的苍老，甚至比那时还要瘦，一点精神劲都没有。或许这些年被生活折磨的时候，他也后悔过，不然刚刚见面时就会是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
扬意揉了揉她的脸，“不怎么像，但都像读书人，记得你说过你爷爷爱写诗作画，奶奶爱戏曲艺术，估计是受家庭氛围的熏陶。祖辈的好气质跟长相都被你遗传到了，怪不得张老师说真就被我占了便宜。”
真是好一本正经的夸赞，申念希笑着把眼泪忍回去。
……
还不知道申念希也回来的张善佳与扬凝旭夫妻俩正在客厅里看电视。不一会儿，门铃响了，张善佳起身开门。
“嗨，张老师。”扬意斜站着，很明显身后还站了一个人。
申念希从扬意肩后冒出头来，笑着，“阿姨。”
“希希也来了啊！”张善佳惊叹，而后猛拍了一下扬意的手臂，“你这孩子，怎么不提前说希希也过来，我跟你爸好去接你们！”
张善佳指了一下他们的行李物品，“你这，多累啊！”说完，她又打了一下扬意，“你这混蛋，你办的什么事！”
听见动静，扬凝旭也慌忙起身过去。四个人进了屋，张善佳拉着申念希赶紧坐下，扬凝旭和扬意走在后头提着行李。
将行李放下，他拧了一下扬意，“怎么不提前通知一声，好提前收拾收拾家里。万一家里乱七八糟，招待不周的，这给人留的什么印象！”
扬意扫了一眼屋内，十分敞亮整洁，“你跟我妈的洁癖比我严重多了！她说悄悄过来给你们一个惊喜，我哪能不听她的话。”
扬凝旭依然是又喜又气，“傻小子死心眼啊，好歹让我跟你妈提前准备好她爱吃的菜啊。还有，你房间里的那些汽车飞机模型，足球篮球什么的都被你外甥女祸害的横尸遍野，没来得及收拾呢啊！”
扬意闻言，停止收拾行李，掏出手机给扬一涵发了条微信：扬一涵，我到家了，带上我外甥女来领她的压岁钱。
“没收拾正好，子债母偿，扬一涵等会儿就来了。”
因为第一次带对象回家，所以也是和其他兄弟姐妹一样，来一次家庭大聚餐。等安排好了晚上聚餐的事宜，扬一涵先带着女儿扬清过来了。
扬意接过小外甥女，往小朋友的小猪背包里塞了个压岁红包，然后把孩子递给了申念希，“她不怕人，把人质抱好了。”
作为从小打闹到大的堂兄妹，扬意不会放过任何欺负扬一涵的机会。他揪着扬一涵的衣帽往卧室的方向走，打开房间门。
放眼望去，书桌上、置物柜上、地上，各种模型横七竖八地躺着，扬意弯腰拾起地上的地球仪，放到扬一涵手里，“收拾不好，晚上聚餐你就别去了。”
扬一涵吐槽：“至于这么小气吗？这只能怪你自己没有小孩。”
扬意敲了一下她的额头，“我要是跟你计较，现在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就是你。”
扬一涵尴尬一笑，那也确实，要是放在以前上学那会，谁敢碰一下他的这些宝贝，他能气炸，终究是年龄与岁月磨平了他的棱角和气焰，所以造就了小外甥女的放肆。
她从书桌开始收拾，“好好好，我收拾。其实我们也没有放肆太过，我跟张老师和扬老师千叮咛万嘱咐，不带她在你房里吃东西。”
“算你识相。”
扬意话音刚落，申念希就抱着扬清走进来坐在了床上，“我跟涵涵一起收拾吧，叔叔阿姨说等会带你去订菜，我刚刚给乐乐打了电话，他们等会过来。”
扬清手里拿着一块长方糯米糖。小朋友也不吃，就拿在手里把玩，一个没拿稳，直接掉在了扬意的床上。
扬一涵两眼瞪圆，转过身捂着嘴偷笑。看扬一涵这幸灾乐祸的样子，扬意从申念希那抱过扬清，拿过湿巾先给申念希擦了擦衣服，又把床擦了一下。
“你妈妈一岁的时候就知道跟我争东西，你怎么都拿不稳，一会跟舅舅出去，把舅妈衣服抹脏了，你给洗不。”
扬意把她抱走，跟张善佳与扬凝旭一起出了门。两位老师正巧借着这个机会，教扬意如何挑选婴儿用品。
扬一涵一直拦着不让申念希收拾房间，毕竟是她的女儿把他们的房间搞成这样的。但申念希觉得没有什么，因为是她不打一声招呼就回来的，便收拾起了扬意的书柜。
她是真的羡慕他。他的很多书籍都有作者亲签，包括最初的儿童读物，还有作者本人写给他的成长祝语。
他是在富饶的精神世界里长大的孩子，仿佛是带着爱人的使命来到人间。
两个人一边收拾，一边说笑。
扬一涵提起张善佳前几天遇见了实验中学的老师，老师说扬意从上学开始，就一直坐在后排，因为他个子太高了，没办法。张善佳觉得扬意是沾了申念希的光，老师才破天荒的把他往前排调动，想让他把她带活泼点。
申念希回想了一下六年级当前后桌那会，调侃：“他话是有点多。”
“他在家跟我就不说话，还嫌弃我啰嗦，原来是在学校里把话都说完了。我哥这人真是贼，不仅把嫂嫂你带活泼了，还把你带回家了！”
还真是这样，话痨大王把那个腼腆女孩带回家了。申念希笑着，踩着凳子，将拼好的积木摆放至上层的柜格，却在格子最里面发现一个相框。
她拿起，轻轻擦拭上面的灰尘，是扬一涵的演出照。照片中的扬一涵挽着头发，带着小皇冠，穿着蓝色的公主蓬蓬裙在跳舞。扬一涵左侧站了一个同样装扮的女孩子，右边也站了人，但是被截掉了，所以不知道有几个人。
在她们的侧方，偏离舞台中心光束的角落，还有一个穿着简单的白裙子，在弹钢琴伴奏曲的小女孩，她轻抬手指，闭目入神。
申念希定睛细看，遗落的记忆瞬间被勾起。
那个小女孩是自己！
这是在四年级下学期的时候，辛正老师带她去参加一个幼儿园大班的毕业活动，而在另一边拉大提琴曲的正是辛正的女儿。
原来，她参加的是扬意的堂妹扬一涵的毕业表演活动。
羁绊的开始远比她以为的还要更早。
那个时候的申念希还没有转到实验中学，和曾经的小伙伴在一起，每天还是有很多欢乐的，明媚也自信，虽然生活偶有阴霾笼罩，但她心里有音乐、喜欢画星澜……
她从椅子上下来，手里攥着那张照片，问扬一涵：“涵涵，这是你幼儿园毕业班活动汇演吧，这个穿蓝裙子的是你吧！”
扬一涵擦干净手，走过去接过申念希手中的相片，有些惊奇，“是我，嗯？这怎么会有我的照片？这是视频里截下来吧，我记得我只有一张班级合照呀！”
“不是你洗出来的啊？”
“不是。”扬一涵摇摇头，又努力回想了一下，“是我哥洗出来的吗？应该不会吧，我当时拉着他看我这场汇演的录像带，他都嫌弃死了，非要出去玩滑板，还说我跳舞像旱鸭子下水游泳，把我都气哭了。”
“嘴还挺欠。说不定他觉得对不起你，把照片洗出来，结果忘记给你了，毕竟这里面你笑得是真的好看。”
一涵冷笑两声，嘲讽他，“拉倒吧。后来伯父伯母下班回来知道了这件事，硬是把他从外面揪回来，让他夸我两句。你猜怎么着，他说我舞跳的确实一般，不如学学后面的女生去弹钢琴。”
她看了一下那个白裙子女生，“后来我还真的去学过一段时间的钢琴，但是没一个星期就放弃了。不过话说回来，他高一的时候，还问我要过那卷录像带，说是要看我跳舞的丑样子。就因为我嘲笑他军训晒黑了，什么人啊，真的是！”
“那你给他了吗？”
“没给，但是我那段时间被我爸妈接走了，好多东西都留在这了，他自己翻翻也能找到。说不定是他洗出来准备嘲笑我的，他晒黑跟我跳舞有什么直接嘲讽关系！小心眼！”
所以，这张照片应该是扬意洗出来的，就在高一军训结束后。
——“你以前也这么内向吗？不是吧。”
六年级在廊下罚站时，扬意的问话再次在她耳边响起。
那不是猜测疑问，而是肯定陈述，他很早就确信，申念希不该那么自卑敏感。因为在转学之前，他就见过她弹钢琴的自信模样。在五年级，申念希还不知道他这号人物时，他就先注意到了她，那个他在录像中见过的女同学。
他的话真是暗藏玄机。
爱他与被他爱是同等的极其幸运的事情。
申念希将照片放回上层，笑道：“这小心眼还挺念旧，东西都好好的存着。不仅从小到大的玩具都好好收放着，就连初高中的书本、答题卡还留着，校服都干干净净地挂在衣柜里，也亏得他房间大，能弄这么大的置物柜和书架。”
扬一涵背过身去，接着收拾架上的其他书籍，“是个念旧的人，喜欢的、珍惜的，他都念念不忘。”
“就比如这，摆在这好多年了。”扬一涵抽出电脑桌下的键盘托板，透明的胶垫下放着初中毕业时同学们的留言语录。
申念希走过去看。
想起来初中毕业的时候，大家互相留言的场景。
扬意让她写的时候，指了指纸张最中间的位置，她写给他的留言：扬意同学，生活顺利，祝你成为了不起的人！
初中毕业后，他们没有合照了。后来，不在一个班，不在一座城市，鲜少见面，同学之间也几乎要淡忘这对绯闻情侣。这个房间，放着他珍贵的汽车、飞机、坦克、航天器等他酷爱的模型，也藏着他爱她的所有证明。
那些他独自热烈爱着的秘密，于此刻在被爱人面前光明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