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假期结束，申念希和扬意回了南杭。
政大没开学之前，申念希便整天泡在图书馆里。年前，景小满请了专业的老师指导学习设计。相较于之前，她留在湖东的时间更多了。
而扬意则是一头扎进工作里，千山寻影去年十月计划推出的国风主题活动即将上线。预热海报一经发出便大受欢迎与期待，市场部经调研决定再增设两座城市的线下打卡活动。制作组全体也是打起十二分精神。
到了三月下旬，“国风巡游·不夜长安”活动正式上线，到了九点开服时刻，游戏服务器直接被冲爆，一直到下午一点才彻底修复完成。
然而到了第二天上班的时候，超话里已经吵翻天了，“千山寻影制作组滚出来道歉”的红色字报飘了满屏。
从昨晚开始，有提前解锁福利进度的累充玩家发现第二任务环节的画卷海报有问题。藏宝庭院内是枯山水设计，檐下悬挂的白色灯笼上的图案是樱花。然而真正进入了游戏，却发现场景还是极具古韵之美的，与海报根本不同，而在第一游戏环节中宫殿屋脊上的鸱吻是琉璃尖头式样，但2D场景绘画则是金色的圆头靴形。
对比分析贴一经发出，立刻有玩家去敲客服，在等到反馈期间，越来越多的玩家开始深扒游戏美术细节。
同时，有玩家开始疯狂艾特游戏和公司官博。
接着，玩家发现人物服饰从纹样到版型均与官博放出的海报有着微妙的差异，且与出土文物不符。在限时购物商店的预告海报中，NPC的武器装备除了箜篌、琵琶、弓箭、长剑、长笛、鞭子、火把、斧头等，还出现了武士刀、锁镰。
不过武士刀、锁镰等NPC配备武器在海报上的图标比较小，位置也不显眼，一开始没人发现这个问题。
而在限时商店上线后，并未出现武士刀、锁镰……
发帖玩家认为这是非常明显的错误文化知识宣扬，游戏模糊本属于中华传统文化的艺术之美，没能展现真正的大唐风貌，并且本来宣传海报里的亭台楼阁等建筑直接就没了，新NPC的发色、衣服颜色都与宣传不符……至于武士刀、锁镰可能是准备悄咪咪在外服上线！
也有玩家认为这些人上纲上线，说话太过，没必要一定一板一眼去照搬文物，一定的融合与创新也是很好的，而且实装与海报不符很正常，可能是滤镜差异，现在呈现的视觉效果挺棒的，反正拿到手的福利都一样，再这样闹下去，以后福利会越来越少的。
逆反心被激起，复原派玩家的怒火越演越烈，开始进入游戏，在聊天频道进行声讨，并称他们为“软骨头”。
玩家开始一一检查从开服至今的游戏活动，以前遗留的福利问题，诸如礼包定价、月卡奖励等再次被翻出，两方玩家也开始互撕谩骂，眼看事态控制不住，超话主持人开始屏蔽相关帖子。
到了第二天清早，官博仍未有动静、客服还是一贯的话术回复玩家：小可爱的意见，我们已经收到，快马加鞭反馈给制作组了，还请您耐心等待呀！
玩家彻底没了耐心，继续在官博地下狂喷。
“运营滚出来道歉！福利问题不解决，画风设计不严谨，你想干什么！”
“如果做不到古建筑和服饰的完全复原，就不要打着国潮热的旗帜圈钱！”
“让你偷工减料，活该！滚出来道歉！”
“有些人别太离谱，玩个游戏而已，至于这么较真吗？真正的大唐风貌，你是从唐朝穿越回来的吗，就你懂得多是吧？”
“泱泱华夏，衣冠上国，那么多的出土文物就在博物馆里摆着，抄都不会抄，美术组的眼珠子是都抠出来喂狗了吗？”
“为什么2D立绘与3D建模不一样，你游美术在干什么？”
事实上，制作组已经紧急召开了会议，商讨相关对策。由于新版本工作量巨大，所以制作组把美术的部分工作外包给了别的画师，这位画师此前就与《千山寻影》合作过几次，画的海报反响不错。但画师本人多负责日韩等海外游戏在华汉化发行工作，所以画风出现了偏离。
枯山水画卷海报等是被美术组检查出来并毙掉的设计，但是程序却忘记替换了。鸱吻、衣服纹样、NPC发色等细节是美术组内核不严，疏忽导致。武士刀、锁镰等也是画师本人自己的发挥，美术组并未有相关创意……
到了九点多的时候，官博发布了一个道歉补偿声明，承诺对游戏内存在的争议进行整改。
玩家的怒火总算是平息了一点。
然而，在声明发出去的两小时后，有玩家搬运了外服交流区的一则言论。
有个匿名用户称国服玩家的这顿操作为“神经质发作”，并有其他玩家发表：“不能这么说，幸好有他们这样的蠢货，替我们撕到了额外的活动福利。”、“才不管设计怎么样呢，我只关心补偿给的够不够多，最好给我们的要更多。”等此类的言论。
帖子被搬运后，国内玩家的暴躁情绪再次被激起，要求取消给外服玩家补偿，并且整改后的效果要内外服同步更新，不允许区别对待，更不能搞歧视。
有细心的玩家顺着那名用户的其他帖子深挖，发现了该用户的互关账号中有其大号，根据其晒出的工作贴，发现他竟是一名美术人员。
舆论哗然，针对讨论，外服的客服在玩家交流群中针对此事回答道：“不要理他们这群疯子，不关我们的事。”
此话一出，微博超话瞬间炸锅，玩家开始创建话题#千山寻影不要脸背刺国服玩家#
愤怒的火烧到了windstorm公司旗下的其它款游戏，连带着《告白之书》相关的贴吧、微博超话、Taptap等交流区的玩家也开始查找游戏内是否有相关错误。
事态越来越不可控，设计与美术组工作暂停，windstorm公司内部开始对千山寻影美术组成员进行逐个排查。
申念希这边刚结束今天上午的课程，才得了空玩一会儿游戏。她刚点进超话，准备领个签到福利礼包，结果直接被吓傻眼。
怎么告白之书内部出现了讨伐千山寻影的帖子？
作为windstrom全家桶游戏成员之一，告白之书跟千山寻影有过答题联动、联名周边，所以玩家重叠度较之于旗下的其他游戏要高一些，夫人们偶尔吐槽一下隔壁也是正常的，但今天这个声讨体量是前所未有。
她点进千山寻影超话，看了一下热门的事件梳理贴，这事闹得真的挺大的，相当于在命脉上下刀子，处理起来也是特别棘手。
而且，千山寻影的竞争对手不约而同地在今天提前发了新活动的预告，还有其他尚在制作期内，等版号的开放世界动作手游发布了概念短片，吸引退游玩家的目光。
这一波集体倒油事件更是将制作组踩在脚下，他们内部估计都急冒烟了。
怪不得扬意今早都没发消息过来，原来是游戏出事了。她这几天忙了起来，昨晚住在寝室，对这些事情一概不知，也不知道扬意是几点起床去公司的，到现在休息了没有。
她给他发了条微信：意哥，我看到千影超话里的帖子了，你那边怎么样？忙完了吗？
几分钟之后，他回：刚散会，今天中午不能陪你吃午饭了。还在跟外服运营沟通，一会还要继续工作。今天有点热，你还在生理期，别喝凉的。
等到下午，公司对美术组成员的调查结束，成功找到匿名发帖者，竟是海报外包画师本人。
下午三点多，windstrom游戏公司官博针对此事发表声明，对美术把控不严所造成的社会影响表示歉意，涉事运营人员已被开除，与外包画师的合作永久结束，鉴于画师本人对公司造成的恶劣影响，后续将起诉处理，游戏后续将停服整改，线下活动全部取消……
千山寻影游戏官博转发此条微博并表明立场。
然而，玩家们并不买账，因为这次的追加补偿声明外服玩家也有。
“听说第三期是明朝，你不会又要找外包画师吧，别在这里气人，你自己的美术呢！”
“今年周年庆别庆了，可以直接准备周年祭吧！”
“开除外服的主管，辞退客服。与外服运营商进行沟通，海外服暂停本次活动！”
“一纸轻飘飘就想揭过去，做梦！关服退钱！你游从一开始就打着国风的标签贩卖文化杂交品，圈了三年钱，到今天终于是栽了跟头！”
“傻逼公司去年境外营收负增长，你知不知道国服才是爹啊！”
“垃圾策划，活动周期拉那么长，活动的初衷就是喂屎给我们吃是吧！”
声明不久同步至外网，对于游戏装备回收整改的操作，外服玩家集体炸锅，开始攻击国服玩家，新一轮骂战开启，外服玩家的言论越来越激烈，开始发表不当言论。
矛盾再一次升级。
晚上七点多，吃完晚饭的申念希回到图书馆，她看了看超话，现在事情闹得那么大，都上热搜了，有不少百万氪级别的大佬以退游威逼，扬意那边估计还在忙。她想给他发信息，犹豫了一下，还是删掉了输入框里的字。
他不一定有时间回信息。
刷帖的时候，申念希对面的女生回来了。那位女生下午的时候穿着便装离开的，现在是一身黑色西装。申念希估摸着她是参加春季招聘会去了，面试完又赶忙回到图书馆准备即将到来的事业单位考试。
这个时候，新一轮的考研已经开始了，有的人在埋头苦读，有的人在修改毕业论文，有的人在忙着找工作，大家都在为了生活拼命奔跑。
女生的手机快没电了，周围的几个插座都被插满了。她收拾东西起身想走，申念希把自己的充电宝递给了。女生以口型说了句谢谢，两人相视一笑，继续低着头学习。
按照往常，本该下班的时间，windstorm游戏公司大楼依然灯火通明。到了九点多，个别楼层逐渐熄灯，但千山寻影制作组依然没有下班。
管理层经讨论，决定永久关闭海外部分地区的运营服务，本次国风巡游活动取消，四五月份准备上线的“大宋梦华”和还在完善期的“明月长照”全部毙掉，永久不再发布。同时，公司旗下所有游戏开展自纠自查，严格审核游戏内容，将整改工作做在问题暴露之前。
第三则声明发表后，事态终于控制住，玩家也渐渐平息下来。
此时，已经临近夜晚十一点了。
出了电梯，扬意看了一眼手机，九点多的时候，他给申念希发了消息，散会后又给她打了个电话，但是无人接听。
没有回复的信息和打不通的电话，让他一瞬间恍惚回到了在香深市工作的时候，那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又覆至他心头。他本能地看了一眼手机定位，地点显示南杭市湖东区，他松了口气，走入阴沉寂寥的夜色里。
走出公司大楼，他就在不远处的树下看到一个人影。
她背着宽大的书包，风将她的头发吹起，木叶刮过她的脚边。
“扬意！”
她喊出他名字的时候，他第一次注意到这个忙碌的春天里，郁金香花又开了。
他还没回答，她就向他跑去，带着郁金香花的味道。
扬意握住她冰凉的手，高兴也担心：“怎么在这？”
他以为她在寝室或者公寓睡着了。
申念希将手抽离，背过身去。她的书包里塞了一束纯白色的郁金香花束。
“去年的这个时候，你从香深到南杭来了。”
这一刻的爱意，不需要言语再解释。他们相遇的时候，这花正盛开，他们迎来了重逢后的第二个春天。
扬意取下她的书包，单手抱在怀里，牵起她的手。
“你一贯怕冷不禁冻，在这等了多久，发信息怎么没回？”
“我手机没电了，充电宝借给别人，电耗完了，我就是想跟你一起回去。”
他只字未提工作的烦，但她知道他的烦闷。从十点钟图书馆闭馆，她从学校过来，一直在公司楼下等他。
白茫茫的月光洒了一地，潮湿的泥土里青草茂盛，在回家的那条路上，属于成年人的疲惫逐渐消散。
将近凌晨两点，浅睡中的申念希翻了个身，没有触摸到熟悉的身体，她瞬间醒来。
房内黑暗，卧室门关着，但扬意不在。她立刻起床，打开房门，只见书房内透着光亮。
扬意在写文档，书桌上放着她买回来的郁金香。
“在写什么？怎么不睡觉？”申念希走过去，趴在他的肩上。
他在看超话里的帖子，他点开的那条帖子正是骂策划的，配图是整改意见。
申念希拿起他的手机，“你怎么还专门翻骂你的帖子看啊！玩家提的建议，客服不是都会传达给制作组吗？”
她玩的游戏也不在少数，当然知道玩家骂策划有多狠，她不想他看这些，任凭心理再强大，也不是说能够风轻云淡地面对这些言论。
“不管是从上至下还是由下往上，都不可能完整地传达信息的意思。反正后续工作暂停了，游戏暂排复刻，不如趁着这次矛盾的爆发，看看玩家的需求。”
他拍了拍她的手背，将她抱至腿上坐着。
“意哥，你真的一点也不会被这些言论影响到心情吗？尤其是在今天这种高压力工作下，不看了好不好？”
虽然这次活动出事故，主要责任在于美术和主策划，组内其他成员并未受到过重的牵连与责罚。但是游戏内的活动是他倾注了大量心血的，现在活动全部被取消，所有人的努力全部成了泡影，他们的成果永远失去了被展示的机会，并且游戏流水收到重创，后续回血也不是一件易事。
他当然懊恼，也会失落。但这种情绪，都在出了公司，见到她的那一刻全部消散了。
“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下了班我就是扬意，是你男朋友，这骂的是策划，策划有执行策划、系统策划等人，我才不全往我自己身上揽骂名呢！”
“我刚刚进来的时候，明明看到你不高兴。”
“现在呢？”
“现在是笑的。”
他吻了一下她的额头，抱紧了她，闻着她身上淡淡的清香，“有你在，所有的烦恼都是暂时的。只是想到会议时提到的改进方案，所以就趁着帖子没被屏蔽之前，看看玩家都想说什么，趁此机会记录下来。”
“那你以前在香深的时候，也是这种工作心态吗？”
他沉默了。
当年，他找不到她的时候，他在想，自己是不是高估了她对自己的感情，高估了自己在她心中的位置……
她说想看一次黄花风铃木盛开。她读那篇文章时说，第一次感觉文字比照片更具有震撼力。
去到香深之后，偌大的城市里，没有熟悉之人的身影。年近25岁的他刚踏入工作岗位，并不是太能适应那些激烈的网络言论。可作为早已经习惯独立，并以强大自居的成年人，他不可能跟父母吐露工作的不快，也不习惯于拉着朋友彻夜长谈。
他从来都一个人消化着工作、生活、感情中所有情绪。
一开始，他喜欢喝酒。
最压抑愁闷的时候，他开始抽烟。
但是，第二年开春，香深市的黄花风铃木热烈盛放。
他忽然想到她跟周心瑶说过，她特别讨厌烟味，尤其讨厌她爸爸身上的烟味。班主任每次抽完烟回教室，从她身边走过时，她都会捂着鼻子。
看着眼前满街的黄花风铃木，他忆起了她更多的爱好与习惯，他决心把烟戒了。
香深是她喜欢的城市，黄花风铃木是她赞誉过的树木。她那么倔强，是撞了南墙都不回头的人，她肯定会来这座城市的。
可能某一天，在某个街巷的转角，会遇见呢。
在遇见的时候，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找到另一半了；但也可能是单身。
不管怎么样，他都希望，再遇见时，自己身上没有那些令她讨厌的地方，不希望她在自己身上闻到厌恶的烟味。
他还存了点私心，如果自己还是她记忆中的模样，是不是还有希望再靠近她……
直到重逢之后，有一次，她和张文洁等人跑出去玩，喝的昏醉迷糊，他去接她回来。
在车里，她趴在他怀里念叨；“隔壁桌的大叔一直在室内抽烟，服务员劝了好几遍都不听，我真的难受死了。”
“为什么就不肯戒烟呢……为什么那么固执，意哥，抽烟对身体不好，我不希望你染上烟味，也不希望我们吵架。”
回津北过年的时候，他才知道，以前，她的爸爸妈妈总是因为抽烟的事情吵起来。但他爸爸对于她妈妈的关心根本不在乎。一直到他那个私生子查出心脏病，他才开始戒烟。
她对这件事情失落极了，一直到这次喝醉，她又忍不住伤心，趴在他身上小声地哭。
那一刻，他无比庆幸，他把烟戒了，也庆幸自己成了她的依靠。
思绪收回，他拍了一下她的脑袋，“以前烦的时候，我就看着那个装有你照片的怀表，心里想着，等遇见这个人的时候，一定要吓一吓她。想到你虚心跳脚的搞笑样子，心情就好起来了，什么烦恼事都没了。”
“你这个人！”她锤了一下他，“有你这么缺德的么！”
他抱着她笑。
这就是和爱的人在一起的意义之一，下班后，疲累的身体能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