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因积了许多的国事,皇帝也精神了许多,便于启元求亲国书来了的半月之后,重开了早朝。
一番略显平淡的国事讨论后,刘丞相还是将议题提到了启元求亲之事上。
“陛下,那启元国来的使臣已在京中住了有半月之久。邻国虽以大军压境来使我朝答应和亲之举略显轻率,可到底两军只是对峙,没有真的打起来。而启元国亲派了使臣,携了丰厚之聘礼前来求亲,颇有诚意。如此,臣奏请陛下同意启元国和亲之请,以结两境之好。”
闻之,皇帝眼中划过一道黯色的阴影。他秉着一脸铁青的肃容静静坐着,重重呼出一缕热气,沉默不语。
良久,他漠然地扫了扫殿中的众位大臣,压下心中的不快,悠悠开了口:“邻国求个美人,此请虽也不过分。可那柳相宜乃是朝中重臣之女,朕也不好私自决定这门婚事。故而此事,朕也没什么好说的。”
此时并不是公开玉暻身份的良机,皇帝心中很清楚。若公开她身份,作为一国公主,为保国家一方安定,出嫁和亲是其份内之责。那些个大臣定会更加言之凿凿奏请结两境永安之好,那时他也无言以对。故而如今,他也只能暂时以此由来推脱。那日他留话给那柳林路便是这个打算。
“陛下,这柳相宜也是本国一民,以她一身保边境安定,也算她的福分。陛下作为一国之主,如何就不能决定一个小民的婚姻之事?”
刘丞相手执玉笏拱手直言道。
在此事上,他认同前兵部尚书王与的意思,主张同意北上邻国之请,许和亲之事,结两国之好,定边境之安。
闻之,皇帝愤然起身,面露愠色。默了片刻,他才紧着眉头,看向柳林路,高声说道:“柳卿,你若爱女心切,不愿爱女嫁去如此遥远之地,朕绝不会为难于你!”
柳林路躬着身子,战战地走到殿中,手中的笏板微微颤着。
众目一下便集中到他一人身上。
他紧张地吞了一口水,略略瞥了一眼正站在自己左侧前方不远处的那位。豫王也面色淡然地睨了他一眼,微微点了头。
迟疑之时,他的脑中渐渐浮现出过往的情景。
那日大雨滂沱,他急身带她出宫;
那日大雨滂沱,她声泪泣下地哀求他顾她几分;
那日大雨滂沱,他答应了下次要站在她一边;
那日她声声解忧之语,拳拳孝心;
她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思至此,柳林路深深顿了一口气。他又瞥了一眼豫王殿下,想起思儿那日的话。他虽没有亲自登府去求证豫王的本意,不过经过思儿日日来请来求他,柳林路也早想清楚了。
又缓了片刻,他便横心咬了咬牙,凝声道:“陛下,如丞相所言,微臣之女不过国中一介小民,实不能与边境安危、国家稳定相比重。若能为陛下分忧解难,也算是她的福分。微臣无言,全凭陛下做主!”
“臣请陛下同意和亲,以结两境之好。”
刘丞相紧接着出声谏道。
豫王略略动了身子,往右侧一处瞥了一眼,便立时收回了视线。
“臣请陛下同意和亲!”
“臣附议!”
“臣附议!”
……
随着刘丞相带头出言谏请,其他大臣纷纷鱼贯而出,齐声出来附议奏请陛下许诺和亲之事。
许多大臣早在私底下被豫王说服,选择与豫王殿下站在一处。其余的一些虽不屑于赞同向那个以大军威逼和亲的启元国低头,可见这般大片的赞同声,也不敢出来说话。还剩的一些便是从前与将军与韩家交恶、又或与赵启交好的官员,更是站住不动,两边不站,明哲保身。
朝中不过豫王与良王两位殿下为陛下所看重。如今良王殿下莫名被陛下禁了足,大家便一心倚重唯一有望登高的这位豫王殿下。
“你!你们!噗……”
皇帝瞠圆双目,面色青白,似是闪过晴天霹雳一般,讶然地站着。他直鼓鼓地盯着殿中那个知道所有事情、正垂头站着的柳林路,又望了望底下这一众的大臣群声附议。他一时心头热血上涌,飞速而上,最后直接从口中喷涌出来。
鲜血四散,喷洒而出。
随后皇帝便在众目睽睽之下,直着身子,瘫坐下去,白目一翻,昏死过去。
“陛下!陛下!”
朝顺瞬时间惊慌地扑过去扶住陛下,忙招来人将陛下给抬回了司澜殿。
见情状忽变,豫王直直看着众人手忙脚乱地小心抬着父皇回了后殿。望着父皇离去的方向,他虽面上尽显慌张之色,却只站住不动。默了一会,在众人看不到的一侧,那片嘴角微微扬起,浅浅噙着一抹得逞肆意的奸笑。
那张满目担忧的脸上,显着三分薄凉五分得意,一份漠然及一分忧色。
翌日,京城中便传出了柳相宜被陛下赐婚邻国皇子,择期完婚的消息。
一时间,民生怅然若失。议论声如鼎沸的热水般不断冒出来,渐渐漫过了全国各处,最后周围邻国便都知道了。
回程过半,离帝京城约莫还有两日的路程,一行人马却忽然在半道停住了。
来人身着暗紫色侍者宫服,手执一卷金丝绫锦缎圣旨,拦住了这一缓速前行的大队人马。
侍者几乎面无余色地悠悠宣读着手中的圣旨,那声音冷若冰霜,寒气透骨。
“兵部尚书柳卿之女柳相宜恭谨淑敏,才貌双全。今特封为承羽郡主,赐予启元国皇子贺兰星梧,以结两国之好……”
宣读的话音未落,跪在最前头的两人已是形似朽木,面若死灰。
侍者宣旨声落下许久,都无人上前接旨。
“将军……”
武起跪着挪向前几步,靠近将军身侧,略露忧色地轻声唤了一句。
闻之,韩晖依旧一动不动。
为什么?为什么!陛下为何不能再等等!
难道陛下是对我的统军之能存了怀疑吗?他不是答应只要完成那两个条件,便亲自为我们赐婚吗?陛下不是声声玉暻地唤着,不是一向很疼爱她的吗?他如何舍得等了这么多年的女儿嫁去异国!难道就因为从小没有养在身边,陛下便对她的亲情这般淡薄,都抵不过对他亲封的将军的信任、抵不过他的皇位吗?
韩晖始终跪着,此刻他的脑中有无数个问题重叠缠绕着,明不清,理更乱。
太多的疑问,太多的不满,太多的愤懑,太多的不甘,重重压在他的身上,直至将那副健壮厚实的身躯压垮。
那一刻,他只觉身重腿沉,沉得他久久起不来身。
侍者冷冷地站在前面,看着久久不上前接旨的女子,也不敢出声催促。
她旁边的那张脸,阴沉若土,冷峻吓人。
相宜听见了那一声压低的声音,缓缓直起已经无力发软的腿来,伸出沉若灌满了铅的双手,颤颤地接过了她的赐婚诏书。
最终的结果还是这样吗?
她冷淡地嗤笑一声,脑中空若穹顶,无云无雾。
她漠然地抬头望天,不知该如何作想。
当初听说了那个求亲国书时,她心中顿觉沉重无比。
她一介平凡女子,却要与整个国家,整个边境的安危系在一起。
明明她心有所属,明明她就快要嫁作她心爱之人的新妇,明明她从未予过那个贺兰公子一丝的回应……
虽然于国于民,她该放弃自己的所求,点头出嫁。可终归她还是想为自己搏一次,就一次。
无论成败,她都甘愿接受。
为了这一分私心,她费尽了全力。她放下了自己一直热爱的事,放弃了自己一直追求的随心所欲的自由。那几日,她几乎不眠不休地练功,只为提高几分胜算。
结果就只能是这样了吗?
为什么呢?
明明都如此尽力了,明明问题也妥善解决了。为什么还要面对这样被别人操控的结局?
接旨的那一刻,她不禁撇过脸去,两行热泪簌簌而落,连成串串晶莹的珠帘,飘然落地。
天昏之时,一行人停宿在一家驿馆。
老板见是韩将军,忙热情招呼。看到此次将军面色沉沉,不似往日的英朗浩然之气度,他忽地愣住不动,怔怔地看向将军身侧的那位武副将。
武起见状,忙拉了老板到一边安排事情。
美人脸上忧容满面,本就皙白的脸蛋无了生气,更显几分苍白。她幽幽地看了一眼一直在自己身边一言不发的将军,见他木然沉色地往楼上去,便默默跟在他身后上了楼。
夜深时分,相宜躺在床上,恹恹而卧。听见门外的脚步声,她侧脸看过去,只见一个挺拔的身影在门外停了片刻,便又离开了。
她知道是他。
那一夜,他们回营时,将军将她带到那顶他专用的营帐之中。
进去后,看着那荧荧跳跃的火光,她莫名紧张起来,脸上的红晕也被那煜煜的火光掩去了几分粉色。
正芳心四窜的慌乱之时,一双厚实的臂膀从后将她紧紧环住,一袭温热的气息在她耳边缓缓染开。
“今晚我去与四弟一同睡,你安心在这住着。另……成亲之前,我不会欺负你的。”
伴着那抹暧昧旖旎的气息从耳侧袭来,她忽地便平静下来,浅浅笑着。
那日,他只轻轻吻了她几回便出了营帐。
忆及那日,想起今次这突如其来的赐婚圣旨,定了片刻,她便缓缓起了身,往门外走去。
到了隔壁,他的门前。她没有敲门,便直接推门进去了。
见她过来,那漠然坐着的男人嘴角轻扬,挤出几分淡淡的笑意。
相宜经过他身边,往床那处走去,上床往里躺下。看着他满目怅然的忧色望着自己,她定定地看着他,轻声说了句:“你过来。”
闻言,韩晖便起身过去,在她旁边躺下。
相宜撑着双臂,凝目看着那张不剩几分生色的面庞,渐渐俯下身吻在了那片有些干而发灰的唇上。
一滴,两滴,三滴……
落在韩晖脸上的泪渐渐多起来。
他静静躺着闭目接受着来自她轻柔的安慰的吻,感受着她唇间漫漫而过的温润的气息。他忽地翻起身子,将她压在身下,奋力地带着不甘的怨绪激烈地吻着她。
一想到她被许给别人,作他人的新娘,他就愤怒!不甘!不愿!
明明她是属于他的,明明他只差半步之遥便能拥有她!
如今他付出了所有,却要失去她,眼睁睁看她嫁给别人!
她闭目迎合着来自他所有带着怨气的愤恨的吻。
那眼角的斑斑泪痕,正缓缓被新泪覆盖。
他忽然放开了她,对上那双沾满泪纹的汪汪水眸,缓了会儿,压着声音道:“我只是……”
他话未落,一片柔软的嫩唇便再次覆上来了。似是蜻蜓一点,她便眨着朦胧若雾的泪眼,浅浅笑着,“我知道。”
她知道她不能这样,也明白他爱惜自己。可一想到自己可能真要作他人妇,便一时乱了心智。
韩晖侧下身去,紧紧抱住怀中的女子。
即使心中愤恨满怀,他也不忍心对她重语,更不想在这样的情境下对她做那样的事。
“昭儿,万事等我们回去之后再说,好吗?陛下那般疼爱你,他若知道我们已经退了大军,定会收回旨意。那时我再去求他为我们赐婚,他肯定会答应的。”
他心中依旧,怀着一丝希望。
即使他知道圣旨下达,是什么意思。可他心中始终存了一分希望。
他希望陛下知道了大军已退,以他对她的宠爱怜惜,他一定会想尽办法收回旨意。
“昭儿信子晨,子晨如此说,便是如此。无论结果如何,昭儿此生只作子晨一人的新娘。白首暮发,永不相离。”
说着,她又往那片厚实温热的胸前挪了挪,一手紧紧握住将军的大掌。即使那些个硬茧硌着手疼,她也不松开。
翌日,大队加快了速度,提前半日便到了帝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