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城前的那一日,幽幽白日,漫漫长夜。秋风历历,彻骨凉心。
两人都没有再提及那道赐婚圣旨的事。他们心照不宣地沉默着,似乎这件事便从来没有发生过。
可他们心中都想过一件事,同一件事。
逃婚。
但谁也没有说过。
柳相宜知道,只要她开口,他一定会答应她。即使会犹豫,但他会答应她。
她同样知道,她不能。
她很清楚,将军之位于他,不是荣耀,不是地位,更不是圣眷。是责任,是信念,是家国。
如此,她不能。
韩晖知道,即使韩俞氏变成韩氏,他的父亲,他的祖辈都从未后悔,世代都以保卫这个国家、保卫整个北境为己任。
如今家国保住了,可自己心爱的人却为了这个他一直忠心保卫的国家而失去。
他第一次生出了想逃的念头。
可他知道不能。
她是皇室血脉,身体里流淌的血,便是要担起这一份责任。虽她从未过过一日荣华玉锦的生活,可以她的心性,她依旧会去承担这份责任。那句与家国不能比重的话,便是证据。若有朝一日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他不敢想她会愧悔,还是会恨他。
如此,他不能。
这个念头在两人心中无数次涌起,无数次望着对方,话到嘴边,都被两人给咽下去了。
就这样,他们还是回到了那个他们迫切回来却又不想回来的地方。
韩梁在城门口候了许久,终于看到了二哥的人马归来。他急身迎上前去,望了望二哥身侧,那匹黑马身上的女子,嘴唇翕动,欲言又止。
犹疑了一会儿,他看向了二哥,开了口:“二哥,父亲叫我迎你回府去。”
“我要先入宫去。”
韩晖冷冷地看着城门内的方向,话中透着一股冰寒至极的冷气。那双幽若乌目的黑色瞳孔中散发着不容置疑的气息,深黯的眼底充满了冷酷可怕的忿恨阴色。
看着二哥眼中满目冷淡的愤懑的幽色,韩梁惊然地后退了一步。
这是他第一次见二哥这般冷肃的面目。
从前母亲去世时,他只是沉默不语,略露几分哀色。大哥战死时,他也依旧是沉默不语。那样情境下始终保持沉默的二哥,如今却满面极寒之色,那双眼睛仿佛结了冰一般冷酷,却又幽若深林暗潭,让他感到陌生,却又生出怜悯之心。
他轻轻叹了一声,张开双臂拦住了二哥的马,咬牙又说了一遍:“父亲叫你先回府。”
“将军,你便先回去吧,许是有什么要紧事。”
相宜对着那张略有几分冷淡的脸,淡淡笑了笑,便骑马进了城。
刚下马,相宜便看见自家府前大门紧闭。
看着那扇熟悉的朱色大门,门前空无一人,她心中莫名觉得阴沉沉的,似是被风雨欲来时的阴诡云气笼罩住一般。
进了门,夏管家神色异然地看了她一眼,便沉默地将她领到了大人的书房。
柳林路沉着一张脸坐在案前,眉色微攒,额上的细纹横若春蚓,略有几分愁色。他微微垂了头,似是正陷入沉思。
如今话已经说出去了,和亲之事已成定局,也没什么好多想的。我从前已经尽心为她的幸福周全,现在我也该遵从诺言,站在思儿一处才是。宜儿,你可莫怪为父。要怪只怪这便是你的命数,由不得为父。
“父亲。”
他正这样想着,却忽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他知道她早几日之前便已不在府中,虽不知她去了哪里,可他也没有去问。原本他便存了些愧意,听到这声音便忙掩盖下去了。
见父亲一直低眉呆呆坐着,看她进来也没反应,相宜便淡淡唤了声。
“哦,宜儿,你回来了。我寻你来,是有事要说与你知。你先坐下。”说着,柳林路挤出几分苦笑。
看着父亲不同往日的认真到有些严肃的面色,相宜虽不知何故,也只定定站着。
如此,柳林路也没有在意。他只自顾自地开始了自己的讲述。
“宜儿,许多事情一直未与你说。如今也不该再瞒你。”他顿了会儿,便继续说道,“你乃是陛下的亲生女儿,宜妃娘娘当年诞下的玉暻公主。当年因着你母妃的遗愿,又因着另一些事情,使陛下即使万般不情愿,也不敢将你留在宫中。适逢我当时在殿中议事,便得陛下的托付,将你一同带出宫去,之后便去了兴远。”
闻言,相宜怔怔地站着,不知言语。
那双灵澈的双眸仿佛失去了光影般,只剩淡色的瞳孔定定地看着前处。她看起来迟眉盹眼,有如木雕泥塑般呆滞无神。
“父亲,您在说些什么?相宜怎么听不懂呢?”
那双清澈的眸子依旧定住不动,虽是水亮如故,却没有了半分生气。她目色空洞地说着淡淡的几句话,似乎很平常,却又过分平常。
“宜儿,此事千真万确。为父一直瞒着你,也是因着陛下有他的打算。如今陛下龙体有恙,邻国大军压境,只为你一人。你作为陛下一心宠爱的女儿,也当担起公主的责任。”
柳林路终于站起身来,走到相宜身边,如此说道。可他始终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却也下了决心。
相宜似是失了魂一般,双目无神,“父亲,相宜先回去了。”
说着,她便晃着薄如蝉翼的身子出了书房。
往事一幕幕涌上她的心头,她就似那游魂一般,痴痴呆呆地走着。
第一次入宫,陛下满心欢喜的模样,那双溜圆的眸中闪着的那缕微光,满目爱怜;
那一次钰安公主生气说要跑去向陛下告状,可却莫名没了后续;
那一次她只是献了一支舞,却得了天子宫令这般重赏;
那一次钰安公主因她受伤,虽然母亲罚了她,可宫里陛下却没一点消息;
……
这一桩桩,一件件,如今细细想来,竟全然显得太不寻常,更没道理。
那时她只一心顾好自己,对许多事情没有多想。就连陛下莫名的恩宠,她也只觉得是因着那个与她年纪相仿的那个没有长大的婴孩。
如今,自己居然就是那个她一直感到惋惜的孩子。此事犹如一道惊雷,震碎了她的心神,打乱了她的心智。她不知该作何反应,更不知作何想。
忽然,一个熟悉的脸出现在她脑中。
她轻轻缓了一口气,恢复了些心神,晃晃悠悠地往后院去了。
从后院出来,她望了望灰暗的天,忽然两眼一黑,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侯府同样经历着一场暴风雨。
“父亲,韩晖心仪的女子是柳家二小姐柳相宜。您定的亲事,韩晖不认,也不会当回事。如何处理,您自己看着办吧。韩晖有事便先回去了。”
说着,韩晖便要转身离开。
就在早朝的前几日,柳林路亲自上了侯府,与韩侯商量相思与将军的婚事。
韩侯曾对晖儿与那柳相宜的传言略有耳闻,因着晖儿没有与自己正式说过,他也没真放在心上。因事发突然,再者中间有些他不清楚的事。是以,韩侯当时并没有直接答应。他那时只说要考虑,便送走了柳林路。
后来宫里定下和亲之事,不论是出于柳大人说的柳相思与晖儿有情的事实考虑,还是出于断了晖儿念想的考虑,韩侯终究还是应下了这门婚事。
“晖儿,为父虽当初不知你心仪女子为何人,可如今我与那柳尚书已经商定好了这门亲事,哪有退的道理!再者,那柳家二小姐的婚事已经由陛下定了,圣旨想必你们在回来的路上也已经接到了。事已至此,你还想怎样,你还能怎样!”
“什么陛下定的,我看就是那豫王背地差使那翰林官员写的!陛下病着,怎么可能一日不到,便下这样的圣旨!”
韩梁站在一旁,怏怏不服道。
他回京时,有人在城门外拦截。虽好意说是迎接,可那不让他入城的架势,分明就是不想让他进去。他认得那人,是豫王府的乎连。他曾偶然与他喝过酒生过争吵,故而他记得他。那日他与那人打了一架,赢了后便快马入了城。
他没能将邻国退军的消息传到宫里,只在父亲知晓后拦下了他,说了后来的事。
“梁儿!你不可如此乱语,胡乱揣测豫王殿下!”
韩卓厉声呵斥了乱说话的韩梁,紧紧盯了他一眼,便复自看向已经快要走出大厅的韩晖。
“你说什么?你确定吗?”
此时,韩晖已经没了平日的沉稳模样。闻言,他愤然转身,眼睛睁得圆鼓鼓的,似要把韩梁看穿一般。
被二哥这一凌然气势惊到,韩梁忽地噤若寒蝉,不敢说话。这原本是他一时愤语,虽私下这般想,可到底是他的推测,没有证据。
“晖儿,如今这圣旨是不是陛下下的,已经不重要了。陛下病重,豫王代理朝政。他顺百官之意,下了这道圣旨,也无不可。”
韩晖深深地看了一眼父亲,没有说话,便愤然转身离开了。
他快马去了宫里,却被拦在了司澜殿外。
护卫军将士说豫王有令,陛下龙体有恙,不经他允许,其他人都不能进入司澜殿,打扰陛下静养。
韩晖虽想强行闯入,却最终还是忍住了。
见将军终于回来了,武起忙急身迎上来,道:“许大人在大堂等您。”
“不见!”
此刻,韩晖没有一点心思管其他事。他虽不知是哪位许大人,可也不妨碍他忽视他。
“韩将军,许星河有礼了。”
许星河听见了外面的声响,便快步出了大厅往院中走来。
“你来作甚?”
见是许星河,韩晖虽是皱眉地问了一句,却也没真放了心思理他的来意。
他步速丝毫不减,径自从他身边走过。
“徐某人今日前来,是要与将军说说那道圣旨之事。”
许星河也不恼,他只顾说自己的话,丝毫不在意将军的反应。
见将军站住不动,他便终于站直了身子,稳声道:“那道圣旨是豫王殿下迫使翰林编修申大人拟的,据说那时陛下还没有清醒过来。故而徐某人以为,陛下下这道圣旨的可能性不大。”
“你此言可当真?”
闻之,韩晖终于转过身来,紧紧盯着许星河,神色焦急地追问着,眸色锃亮。
“我与那申大人有些交情,这事是那日他私下与我吃酒时说的。那昏沉又愤慨的模样,想来有几分真。如今将此事说与你知,我便无事了,就此告辞。”
看着那悠悠出去的背影,韩晖嘴唇翕动,终究是没有开口。
眼下,他还有许多事要做。
所有我知之事都与你说了,希望你勉力一战,将此事扭转过来。若不是那柳府日日闭门不见客,我也不会寻到你这处来。既然她心仪于你,我且信你一次,莫让她孤身一人嫁去那偏远之地,远离故土,孤苦无依。如此,也算是我对她的一份心意。
许星河站在将军府门前,惆怅望天。思了许久,他才缓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