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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顾是第三日才下山来的,正好是赶集的日子,开了书塾的门便先给小童们上课。下午又给营中的兵士上了识字课,这才正了正衣冠,去见顾文山。把长辈扔下自己醉倒滞留山寨,小顾心中很是忐忑。

    顾松不在院中,与陆校尉带了一帮子人去了镇子下游的留元坝。顾含章自然也凑热闹地带了人相随。

    小顾忐忑着进了院,两个时辰后,精神恍惚地出了院子。

    顾文山是真真生足了气,指着他鼻子狠狠地骂了他一通。老爷子平生也没怎么骂过人,也只能文绉绉地掉一些书袋,只气得手发抖。但小顾心虚又羞窘,自己把自己罚在那站了半天。老仆怕顾文山气出病来,劝着扶着他回屋子休息。小顾茫然地出了院子,四下踽踽。

    自从妻子去世后,他整个人也觉得没了热情。妻孝后,说是认真读书,可他自己知道,他整个心都是空落落的,根本就没把书读进去。跟着顾文山出帝京,说得好听是想游学,其实是怕在家继续听父母提及学业的事。他害怕看见父母眼中的失望、兄弟眼中的鄙视、朋友眼中的不屑。

    以前,他也曾是别人眼中的天之骄子,父母以他为傲,十六岁中的秀才,十八岁便中了举,虽不是案首,名次却也是靠前。

    然而,他却止步于举人。中举之后,他意气风发地迎娶了小师妹,有了红袖添香,更是兴致勃勃地下场会试,结果,他高估了自己,名落孙山。而从此之后,曾经套在他身上的光环,就此渐渐脱落,他越想重整旗鼓一雪前耻,越是力不从心,连连下场两次均遭惨败。渐渐,家中父母的眼光不对,家中兄弟的眼光不对,周围邻居的眼光不对,他终日关在书房闷头读书,哪里也不想去。之前,还有妻子的温言开解,还有对即将到来的新生命的殷殷期盼。而在那样一个黄昏,一盆盆血水从产房端出,妻子的叫声逐渐消失,他的心,仿佛也跟着失去了温度。

    他离开帝京,与其说是游学,不如说是逃避。他没有自己想象中强,没有父母想象中好,江郎才尽而又不能承受其重,只得以游学来掩盖满心的惶恐。

    对于山妹,一开始,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她主动而又热情,大胆而又奔放,这样的女子,与他生平所接触到的女子完全不同。他一开始是不屑的,这样与礼教相悖的女子,在他所认知的世界里,是该被人唾弃的。然而,他又渐渐沉溺在少女崇拜的、仿佛他无所不能的眼神里。他明知道夷人的礼俗,却又不以为然,收下了代表定情的礼物,含糊其词地送出回礼,在旁人打趣的眼光中默认了少女的爱恋,甚至,当少女犹如献祭般地呈上自己无瑕的胴体,他一次次贪恋那种温热而一次一次沉溺其中。

    从没有如此这样清醒地明白自己的这种卑劣!

    他沉溺于山妹的爱恋与热烈,贪恋山妹温热的身子,一次次填满他心中的空洞,却并没有真正地想过要娶她!

    赤河波光粼粼,时不时有水鸟从空中低佛而过。夕阳西下,顾含章扶着顾松一路缓缓而行。

    “祖父,留元坝那儿真要建成一处小村落呀?”歪着头,有些娇俏的女娃双眼莹莹,顾松一阵恍惚,以为看见了年轻时候的妻子。

    “祖父?”

    疑惑地又唤了一声,顾松回过神来:“对呀,阿元刚才不是听陆校尉说了吗?”

    “那,山上的山民肯下山来居住吗?”

    “全部下山自然是不可能,有一半的可能吧,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

    “也对,”顾含章想了想,“有了户籍,他们的后代就算真正的大雍人了。”

    “对!这才是吸引山民的地方。阿元知道山民是怎么产生的吗?往远了说,那些犯了大事的人为了躲避仇家或是官府逃到大山深处,家里回不去了,家人无法联系了,犹如孤单的雁不得南归,一辈子只能像个臭虫一样躲避在阴暗的地方见不得人。往近了说,之前夷人与大雍之间关系没这么平稳--如今青州那边的夷人部族还同咱们关系紧张,汉夷通婚的后代不被双方家族承认,也只能生活在山中。这些游离在世俗之外的人,时日长了,心中总有被认可的渴望--从主流来说,当然是回归大雍才是正统。现在梯子搭上了,就看有多少人伸腿过来。”

    “哦,”顾含章杏眼微润,想了想,又道,“祖父,兴建村落这种事情,不是该江阳县令管吗?陆校尉他们插手,会不会惹恼县令?到时他往上参一本……”

    “现成的功劳,他当然是想插一手的。不过呢,这主意本不是他想出来的,也是通过兵部这边上达圣听的,而凭他的本事,想要劝服山民下山居住还是有点困难--山民中也是有头领的,山民的生活环境恶劣,大多是悍勇之辈,头领更甚,没有武力震慑,江阳县令怕是说服不了头领。”

    “要想让山民归流,计擒为上策,兵剿为下策,令其投献为上策,敕令投献为下策。这两年陆校尉也是花费了不少心思的,江阳县令争不过,又何苦争?反正陆校尉这边做好了事情,等山民下山,清查户口,开垦荒地,建好村落,他有现成的赋税征收,又有人口增加,这也是他的考绩,前期也不用他费心费神,何乐而不为?”

    “南府军驻扎赤河,要威慑的本就是这大山中的夷人部族,”顾松伸手虚点了点雾霭深处,“□□在时,曾经想要将其归入咱们大雍版图,虚虚实实地也打过几次战役,也与其谈和几次,也有夷人部族归附。只是,□□皇后薨逝,□□伤心欲绝,身子垮了下来,雄图大略未能继续,毕生遗憾。后来的继位者,军事上无□□之能,夷人部族与大雍之间反反复复,直到高宗朝后期彻底反目。如今大雍与夷人部族之间是相持的状况,但谁也不能确定能维持多久。光益州这边的山民,粗粗了解就有近五六千人,若是能为我所用,未尝不能成为大雍与夷人之间的一道屏障。”

    “祖父的意思是--军屯?那,赋税就与江阳县令无关了吧?”

    “不算军屯。归流的山民,免杂役,但每户须得出一丁入营,父死子替﹐兄亡弟代,若只余一丁,则可免,赋税则与其他民户相同。”

    “这样户部、兵部皆大欢喜。”

    “祖父给陆校尉出了不少点子吧?”

    “与人方便,自己方便。陆校尉是个不甘平庸的,自身也有本事,也能虚心上进,不过是出出嘴皮子就能留一份人情在,就当结个善缘罢了。”

    顾松说得很简单,顾含章却知道这不是一朝一夕能做成的。林老爷子提前回帝京,大约就是为此事奔波。还有,祖父他和顾老爷子在夷人部族之间来来去去,未尝没有协调此事的意思在其中。

    最后一点日头留恋地蹭了蹭天边的云彩,终于没入了山的另一边。秋风起,顾含章细心地为祖父披上一件青底绣翠竹的披风,稳稳地扶着他往回走。

    而此时,赤河镇书塾里,小顾躺在床上昏迷,镇上的郎中把完脉,刷刷地开了一张药单,老仆出门寻药店取药,顾文山一脸复杂地坐在床前看着。

    顾松刚回了院子里便得知了消息,顾含章不想他劳累,自告奋勇地申请去看看情况,还带上了剪秋。书塾里的其他人已经散了,听顾文山讲,原来是打鱼归来的村民发现了小顾昏倒在河滩上,这才把人背了回来,又去叫了郎中和顾文山。

    “好好儿的怎么在河滩上晕倒?”

    顾文山欲言又止,长叹了声背着手走了出去。

    剪秋在顾含章吩咐下重新给小顾把了把脉,又看了郎中开出的药方,到厨房去帮着煎药。顾丙也被顾松打发来了,老仆年纪大了,照料病人有些吃力,顾丙正好伸伸手。顾含章也没有在书塾多待,把剪秋留给了顾丙一起帮忙,撵着顾文山的脚步就回去了。

    回了院中,忍冬和半夏正好把庖厨做好的饭菜端了进来,净了手,挨着顾松坐好,边吃饭边悄悄听俩人谈话。

    “年轻人呐,经不起事呀。”听顾文山说自己下午把小顾骂了一通,小顾离开后在河滩上吹了冷风受了风寒,又郁结在心,因而高烧昏迷,顾松连连摇头。

    “你说,是不是我骂得太狠了?”

    “狠什么?你那性子,我还不知道?你能骂些什么出来?就你那文绉绉的口才,还能骂出花样来?”顾松睨他一眼。

    顾文山松了口气:到底不是自己的儿孙,真要有个好歹,还要担心怎么向他家中的父母亲人解释。

    “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呀,少费些心神。之前不说了,他都是成年人了,还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看哪,他就娶了山妹又如何?”

    “那怎么成呢?他难道不回帝京了?他还得回去参加会试呢。”

    “你呀,”顾松笑笑,“怎么这两年你还没看出来吗?小顾他呀,根本就没有尝试的心思!三年一试,今年春闱,他想过要回去了吗?老林本来是该在去年秋回去的,他说可以捎带把小顾带上,他正好可以回去休整后参加今年的春闱。后来瞧着小顾没那意思,老林自己又赖着多待了仨四月才走。”

    “可是他家里,抱着多大的期望呀。”顾文山皱眉。

    “期望什么?我看就是期望得过高,小顾才会这样!”顾松不以为然。

    “老顾哪,小顾这孩子,心思太重了,于学业上,不利哪。还是要放开心怀才行呐。”别人家父母如何教育儿女,他没立场多说什么,只淡淡地这么说一两句,也是看在顾文山份上。

    “我总觉得,小顾这孩子真要娶山妹,家中父母肯定不会愿意。”顾文山忧虑地说。

    “老顾,你说的,那个月下的誓约,若是未遵守,对违约之人可有何妨碍?”顾文山忧虑地挟了一筷子菜,突然想到什么,侧头问。

    “我也只是听了听当地人所讲,真是不是这样,却也没问过祭司。”顾松道。

    “说说何妨?”顾文山催促。

    “据说呢,八月十五月圆之时对着月神许下的爱情誓约,会得到月神的庇佑。不过呢,若有一方背弃了誓约,另一方在另一年的八月十五月圆之夜以心头血献祭月神,背约之人将一生无子无女晚景凄凉。”顾松见他想知道,也痛快地说了出来。

    “要我说,这背约的惩罚也太轻了,付出性命,只要对方无子无女晚景凄凉。”顾松啧啧了两声,没再说话。

    顾文山,顾文山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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