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婳离开了养心殿并没有着急回宫，养心殿一侧由北向南生长的翠竹中夹杂着几棵常青树，沿着廊下的这一段竹林向北走，唐婳走到了御花园的梅林，红梅的清香愈发浓郁。

    清冷的月光下，红云缭绕，暗香浮动，唐婳走进一处八角亭，拨了一枝凑近的枝桠，细细观赏，花瓣像是用红玉雕琢，月光下泛着莹润的光，唐婳揩去了花瓣上的一滴露珠，放在鼻子下轻嗅，指尖有淡淡的香味，勾起了她的馋虫。

    唐婳还做不到大嚼花瓣这种事，于是打开了面前的食盒，把那白玉盅捧了出来，虽然触手温凉，但她并不介意，掀开盖子就要把白玉盅递到嘴边，倏忽间，它想起柳姑姑的教导，改拿了配套的小勺喝汤。

    鲜，真鲜！香，真香！

    唐婳喝得急了，一口汤还未来得及咽下就呛到了肺管子里，唐婳急急地咽下去，张口剧烈地咳嗽起来，整个喉咙乃至肺疼得难受，她眼中溢出泪花。

    花糕见状，按着唐婳的背开始往下帮她顺气，心疼道：“小姐，公子不喝汤那是他......没福气，小姐不要管他，也不要糟践自己。”

    花糕犹豫着，还是咬牙说出公子扶苏没福气，坚定的模样仿佛下一刻便要披挂上阵，唐婳被逗乐了，一边咳嗽一边笑，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面果也沉不住了，着急道：“小姐，奴婢会做汤，以后天天给小姐做，呃......馋死公子！”

    唐婳三人在亭中有说有笑，却听得梅园中传来一句咬牙切齿的嗔怪。

    “无知！”

    盛装的丽人从红梅深处走出，唐婳盯着款款而来的王瑕，瞳孔再一次收缩，王瑕略微转开视线，不自然地轻哼：“哦？本宫原以为能遇到同来月下赏梅的知己，没曾想遇到你们这群俗人！”

    美人娇嗔的样子，如半开的芙蓉，唐婳殷勤道：“昭仪娘娘可要一同赏梅？常言道，朱唇点寒枝，红腮映冰肌，这花与娘娘最是相配。”

    王瑕身后跟着的侍女羞红了脸，怒道：“你这......”，“登徒子”三字在触到王瑕冷厉的眼眸后咽回了肚里。

    其实，这也不怪唐婳，她自从来到这个世界，话本子看了不少，自然一些浓词艳句也学了不少，以至于出口成“章”。

    王瑕略微诧异地挑眉，虽说眼前人说话有些不着调，但也算有些性情，只不过，她漠然打量着盛着残汤的白玉盅，嘴上却是不饶人：“就被挫了这么小小一回就要放弃了？本宫本以为公子对你也算是情意绵绵，没想到也不过如此。”

    王瑕半真半假地奚落了唐婳一句，却见她呆坐着，杏眼中满是懵懂，那眼神和石珊华如出一辙，她不由得没了兴致。

    “罢了，回宫。”

    王瑕不再看唐婳，领着宫人回宫，唐婳有些莫名其妙，不过，她从王瑕方才的话中找到了突破点。

    唐婳可以取经的人正是消失在梅林深处的王瑕，虽说她认为王瑕在推倒公子扶苏这件事上，屡屡受挫，但失败是成功之母，经验有总比没有好。

    打定主意，接下来的几日，唐婳做完了柳姑姑布置的任务便早早到御花园候着，一连几天，她都没有在梅林遇见过那抹明艳的身影。

    若说偶遇王瑕，唐婳也可以去慈宁宫，但她不想这么刻意，只得日日在御花园走王瑕可能经过的路，反反复复，她连那石板上有多少砖都数清楚了，终于，她在某个风清月明的夜晚，听到了一段袅袅琴音。

    琴音弥漫在梅林之中，伴随着簌簌落下的花瓣，唐婳仿佛听到了一段娓娓诉说的故事。

    唐婳遥遥望着八角亭中抚琴的人，迟疑了片刻还是靠近她：“公子时常在琴音楼抚琴，昭仪娘娘娘在此抚琴，那也只是弹给这些花儿、草儿听。”

    琴音戛然而止，唐婳有些后悔，她好像说错了话，然而，王瑕微微低头一笑，拨弄一下琴弦，一段空灵的琴音从指上流出，那琴音里纯净得像是枝头晚风，在梅林里调皮地穿梭，与每一朵花嬉戏。

    唐婳闭上了眼睛，静静感受琴音与风声，喃喃道：“春风化雨，枝头红萼，娇娇鸟鸣......”

    风声停了，琴音也停了，唐婳睁开了眼，亭中人灼灼目光一闪而逝，然而，还是被她捕捉到了。

    唐婳胆子大了，没脸没皮地坐在王瑕对面，王瑕身后的侍女欲言又止，终究是没有阻止。

    “走了。”

    面前人缓缓起身，身后的侍女忙上前收琴，须臾间，淡淡香风夫拂擦过唐婳的脸庞，她来不及站起来却已经慌忙拉住了身旁之人的衣袖。

    可不能让人走啊，她还没问话呢！

    “松手。”

    身旁人居高临下，美目圆睁，唐婳略松开手，透过她如云的发髻瞥见中天之上的一轮明月，灵机一动：“月色很好，昭仪娘娘不想继续赏一会吗？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唐婳怕身旁人不答应，又攥紧了她的衣袖，急急道：“心里话！呃......只能说给你一个人听！”

    那是，她怎么好意思众目睽睽之下问攻略公子扶苏的事。

    王瑕身后的侍女漠然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痕，颤抖着抱紧怀中的琴。

    王瑕咬牙切齿地甩开唐婳的手，荡漾的裙摆划过唐婳眼帘，唐婳不死心地盯着她的背影，却听她匆匆留下一句话：“明日，来我宫里。”

    唐婳喜不自胜地站起，挥手道：“还是这个时辰，可以吗？”

    离去的人仿佛没有听到，走得更急了，冬日的晚风虽然迅疾，但吹拂着翩翩裙摆，那翻飞的花瓣似的裙摆直勾勒出了一丝春日暖阳般的迤逦。

    第二日晚间，唐婳提着她新做的各种糖来到萦碧堂，殿中华丽的毛毯如盛开的大丽花从唐婳脚尖一直铺到窗前的贵妃榻，立着的连盏铜灯投射下繁复的影子，镂空的金炉中燃着甜甜的香味。

    唐婳突然有些不自信，这样华贵的女子又怎会看上她做的小玩意，她悄然将手中食盒藏到了身后。

    “此香名为浮花碎，好闻吗？”

    榻上卧着的女子自书页中懒散抬头，目光一瞬不瞬盯在唐婳手中的食盒上，十指纤纤摩挲着手上纸张，神色复杂道：“还不坐下。”

    唐婳依言坐在王瑕跟前，然而，下一刻，王瑕屏退了宫人，殿中只留下了她二人，王瑕略微倾身，绚丽的脸在唐婳面前放大，她紧张地屏住呼吸。

    说话就说话，靠这么近不好吧？

    王瑕漠然道：“现在可以把食盒打开了。”

    极淡的一句话落在唐婳耳边，唐婳怔愣住，不知为何，王瑕在说这话的时候，她感受到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

    忽然，那可笑的自卑烟消云散，唐婳兴冲冲打开食盒，一一为王瑕介绍。

    她可是下了一番功夫的，画这些糖时，特意请教了柳姑姑，不说有多诱人，但至少不难看，况且，她还特意带了几盘花糕做的糕点，绝对万无一失。

    不出所料，王瑕凑得更近了，唐婳抬头便看到了她垂下的眼眸，眼中华光闪烁，只不过是对着她手中的食盒。

    突然，唐婳笑了，这极致的反差着实有趣，原来，看似不上台面的小玩意却可以令人展颜一笑，这一份默契连接古今，世家华贵少女可以因为一粒粽子糖打开话匣子，卖火柴的小女孩也会因为一块巧克力怀念起奶奶在的温馨时光。

    人们的快乐因人而异，但快乐的感觉可以相通。

    唐婳这么想着，没有察觉到她离王瑕太近了，近到她一笑，含着糖的香甜气息便吹拂在面前人的脸颊。

    “啪——”

    王瑕怀中的《阵法册》陡然掉落在地，惊醒了唐婳，唐婳抱歉地拉开距离，略微酝酿了一下说辞。

    “娘娘可不可以教教我......”

    然而，王瑕却是像被烫灼一般后知后觉地拉开了与唐婳的距离，因为两人都拉开了距离，唐婳膝上的食盒受不住衰落在地上，奶白的糕点摔在了那本《阵法册》上。

    唐婳被打断了，索性蹲下身收拾地上的糕点，捡起那本书册，仔细拂过纸张上的糕点屑，侧边俊逸的小字一览无余。

    看来面前的昭仪娘娘也如柳姑姑那般，博览群书，惊才绝艳。

    如是想着，唐婳加快了拾捡的动作，然而，她的肩膀被一双削葱似的手按住，唐婳疑惑抬头，王瑕竟是将她脸颊一侧的碎发别到耳后，嗔怪道：“这些，交给别人去收拾吧。”

    话音刚落，常在王瑕身边的侍女好像是叫蕉砚的领着几个宫人进来收拾，唐婳微微退开，为她们腾出地方。

    等到收拾完，唐婳却不知道怎么开口，于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王瑕聊着家常，说到她在西市的经历，王瑕偏着头，似乎听得津津有味，于是她起了兴致，学起一品人说书的口吻，专挑了一些有趣的事说与她听。

    两人就这么说话，直到月上中天，面果来找唐婳，她才发现时间竟过得如此快。

    唐婳仔细打量王瑕，确实在她娇美的脸上察觉到了一丝疲态，于是赶忙告辞。

    临走前，王瑕拉着她的手，将那一本《阵法册》塞给她，不自然道：“这本书借予你，看完，还给本宫。”

    唐婳有些惊诧，但还是点点头，当然，惊诧的不止她一个，面果接过唐婳的食盒与书册，却被王瑕不经意打量的凌厉眼神吓了一跳。

    唐婳也不知这是个什么情况，只得死死攥着食盒和书册，王瑕将她送到殿外，才幽幽说道：“唐贵人还是将食盒交给你那贴身婢子，何必亲历亲为？”

    唐婳觉得王瑕有些奇怪，但说不上哪里奇怪，她说得又很有道理，于是将手中的食盒顺手给了面果，却仍然攥着那本书。

    王瑕略舒展了眉头，状似不经意提到宫中歌舞，她既有兴致在宫门口吹着冷风大谈着歌舞，唐婳不好拒绝，方才被吓到的面果更是不敢吱声提醒唐婳回宫。

    唐婳打起精神应付：“这宫中歌舞，我还没有赏过，娘娘既有兴致，不如改日......”

    “好啊，改日本宫大发慈办一场宴会，也让你开开眼。”

    王瑕答得干脆，却叫唐婳有些不知所措，她本意是想说“改日再谈”的，但她不至于这么点眼力见也没有，立马喜滋滋道：“好，谢昭仪娘娘！”

    两人约好赏舞时间，唐婳这才和面果回了含章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