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僵在原地,许久之后她才一点点找回了知觉,她缓缓转身,见肃予霄低头看着她。他嘴角微微带着点笑意,眼神却透露着阴鸷。
忘忧把手中的纸缓缓放到桌上,想着如何才能在不被察觉的情况下将他迷昏。肃予霄突然上前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看着他。忘忧极力扭开头,想回避着他的眼神,却躲无可躲。
“哈哈哈哈。”肃予霄突然又甩开了他,“好漂亮的一张脸!难怪我那二哥这样喜欢。”
忘忧心中一紧,便是这个事情,他也查到了么?
“没人告诉你跟你姑姑长得很像么?要不是这张脸,你就上去跳个舞我怎能一下子认出来。”肃予霄自顾自地哈哈大笑几声,“真想知道肃予君看着这张脸的时候想些什么。”
看来肃予霄还不知道她和肃予君的关系,但这并没有让她好受一些。她终于明白肃予君对她去跳舞的事情,为何会突然暴怒——根本无关什么风化世俗尊严脸面,他只是怕她被认出来。肃予霄身为亲王,不会注意到那些宅门后院的小女儿间争斗龃龉,所以她抛头露面与李洛儿之流打打闹闹并无大碍,但在皇宫大殿把人放到肃予霄的眼前,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眼前的男人与肃予君是同胞兄弟,长相却并无太多相似,他比肃予君稍矮一些,然而笼罩在周身的强大威势却是一样的。这种威势给她一种无法反抗的压迫之感,她忽然想起那些面对肃予君的人也是这样战战兢兢心生惧意,原来这才是上位者惯常的模样。面对这样的威压,她毫无还手之力。
他不是肃予君不会对她心有怜惜,又不是肃宣瑞肃宣明这些小辈,可以让她摆弄。忘忧心有悔恨,又惊惧之极,几乎站立不稳。
肃予霄竟然觉察出她的不安,喊人给她看了座,接着说道:“好了,你也不必怕,你好好回答我的问题,我不会把你怎么样。”
他紧接着问:“叶丝珑在哪里?”
忘忧惊疑不定,她以为他要问她把那些侍卫怎么了,以为要责罚她擅闯这间书房,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还没有震怒,不过问她为什么偷看那些密报……
肃予霄似乎看出她的惊疑,说道:“不管你怎么进来的,那些侍卫都不会留着。但你现在与这些无关,密报看了也就看了,都是你我两家的旧事,没什么新鲜的,反正你肯定也知道。现在,你告诉我,叶丝珑在哪里?”他又问。
忘忧勉强听明白这句话。不,那些旧事叶无岂并没有告诉过她,事实上,叶无岂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任何叶家的事,一切还是她从旁人的闪烁其词中慢慢拼凑起来。
“我不知道。”她有些茫然地回到道。
肃予霄有些意外,当然,几乎没人可以在他面前说谎而不被察觉,更何况这么个小丫头,所以她似乎确实不知道。肃予霄盯着她看了一阵,缓缓地说:“你不知道叶丝珑在哪里?那换一句话,你把你知道的叶丝珑的事都告诉我。”
忘忧仍是摇头。
肃予霄当然不指望她能知道叶丝珑在哪,毕竟叶丝珑和叶无岂离京之后就没有什么消息了,就连他都不曾查出来。不过叶无岂还好好活着,还有这么大个女儿,多少总该知道些什么。
“叶无岂没跟你说什么?叶丝珑,你那个姑母,跟你长得一样的,她是死是活?死了埋在哪里,活着又在哪里?”肃予霄问,“把你知道,都告诉我。”
“我不知道。”忘忧声音微弱地说,“我爹从未跟我说起过叶丝珑……我还是长大之后,才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个名字。”
肃予霄沉默了,片刻之后他问道:“那你也不知道那个秘密是什么了?”
忘忧脑子终于开始缓慢地动了起来,她想起了密报中的某些消息。
那是一些看似毫无关联的、散碎的、充满记忆本身杂乱和无序的消息。
这是一位曾经近身扶侍过皇帝的年老侍女口述的:
“……太子和皇后病逝后,陛下和叶相的关系也几近崩溃。他们常常屏退所有人,在御书房里大吵,结果就是杯盏摔了一地,叶相气冲冲地出来。我从来没见陛下生那么大的气,不过皇后和太子殿下都没了,谁也受不了……”
“陛下大约是没有赐什么东西吧。怎么可能还有赏赐,看样子,好几次陛下都恨不得杀了叶相……”
“……吵什么听不到啊。”
到这里密报上的字迹被凌乱地划掉,隔了几段,又重新写上:“用手段逼问后,承认听到有‘事关社稷’‘混淆血脉’之类的词,其他记不清。”
然后是一位曾在亲王府做粗活的老嬷嬷,这嬷嬷已近油尽灯枯之年:
“我似乎记得……那个时候陛下刚刚封王,还不是太子。那一年府里的喜事真不少,皇后和德妃娘娘相继有孕,又都平安生下孩子,还都是儿子,转年陛下就被立为太子了,都说这福气是孩子带来的。”
“你说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倒也没什么,若非要说不寻常,就是皇后娘娘身子弱一些,生下的娃黑瘦一些,德妃娘娘习武出身,身子壮,娃也白胖,两个孩子放到一起,德妃的娃倒像是哥哥。那时候那么大家口就挤在一处宅子里,有点什么事情大家都知道,这点事大家说笑了很久。”
还有一位不知来自谁的书信:
“晴若,不知你最近如何,上次相见还是你怀着麟儿的时候,如今听说你又……这些年……此生相见……安好……”
信中是大片模糊不清的字迹,看似被泪浸透过。
最后是一个已经出宫多年老宦官:
“圣旨?我怎么可能见到过那种东西,那是人人都可见的么?你当我是我写的大字,写一张扔一张?”
“哦,你这么说我倒想起来了。有天夜里,我师傅把我喊起来,要我一起去叶相府里送东西。我当时还问为何这样遮掩,有什么不能白日里送,为此还挨了师傅的巴掌。”
“什么时候送的,这谁还能记得。哦,仔细想想,几日后叶相就没了,大约就是那个时间。你说是毒药?怎么可能,毒药不是那形状,宫里的毒药都是用玉瓶端好的。”
“这事有什么关系?也没什么关系,就是其实我当时有那么一闪念,圣旨会不会就这大小啊,但又一转念,圣旨都是宣的,哪有这么偷偷摸摸送的。”
与其他密报不同的是,这张纸下面用朱笔潦草地写着一个“杀”字。
这些零零碎碎的消息,让忘忧浑身浸透了寒意,她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却能觉察出其中的血腥。这些早该被遗忘的消息在几十年后再一次被提及,记着这些消息的人甚至没想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就与其一起消逝了。
肃予霄又递过来两张纸。
一张是对叶鹏鸿的询问,另一张是对李氏的,但好似从哪里誊下来的,用语书写规整很多。
“叶鹏鸿称:因叶丝珑酷似其母,又受叶相宠爱,故叶相去世前曾召叶丝珑近前侍候。”
“经问李氏叶丝珑、叶无岂离家前可有何异样,李氏称未有异样。问李氏二人可带走何物,李氏称只带走一个卷轴和一个檀木盒子。被问及是何卷轴,以及盒内有何物。李氏称,卷轴系叶丝珑之母画像,檀木盒内装有叶丝珑之母留下的珠宝首饰。据此推及是女儿思念母亲,带走为念。”
忘忧仍是不解。
这应该是散落在层层历史中的碎片,这些只言片语穿透重重迷雾,一点点拼凑出了一幅画卷。可画中是什么呢?忘忧并不想知道,她之觉得很恐怖,就像那写着“杀”的朱笔,血红,刺目,透过时间狠狠刺了过来,刺透这期间无数过往的人。
她不想成为其中的一个。
肃予霄抽出那种模糊的、被泪浸透的信,拿在手里仔细看着。片刻,他抬起头来对忘忧说道:“晴若是我母亲、先皇后的闺名,写这封信的是我一位远方表舅。”他看着忘忧似笑非笑,声音中透露着戏谑冷漠,还有看着羔羊的残忍快意。
然而,忘忧一点不想知道先皇后的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