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那少年正是一路追赶忘忧的王思儒,他跑向船坞,船上的人正升帆起锚,做着起航前的准备。思儒见状,尾随在一个扛着货物的船工身后,急忙跳上踏板往船上走去。船边守着一个侍卫,让过船工,见踏板上只剩思儒一人,轻轻一掀便抽掉了踏板。思儒脚下踏空一头载进水里,挣扎着浮出水面,摸索到船侧垂下的一根绳子正要向上爬,又手中一空,抬头一看正是刚才那个侍卫抽走了他手中的绳子,此时正对着他不怀好意地笑。

    青容上前呵斥走了那侍卫,抛给思儒一根绳子,又将绳子另一端坠上重物抛到岸边。

    思儒哆哆嗦嗦地挣扎着从水中爬上岸,回头望去,方才还在眼前的船已经驶出船坞。他愤恨地转身,在周围看热闹人群的嘲笑中,踉踉跄跄地走进来时的林子,找到那匹老马翻身骑了上去。

    船舱外这近在咫尺的纷争丝毫没有侵扰到船舱里的安宁。忘忧服了药睡醒后精神就好多了,胡太医来诊脉时还能安慰他两句:“其实我爹也说像风寒。当初他就当风寒给我治了大半个月,最后才发现是中毒。”

    肃予君不满地瞪了一眼胡太医:“你爹又不懂医理,出错有情可原。可他是太医,今年的薪俸是不想要了。”

    忘忧却是不满地嚷嚷:“谁说我爹不懂医理!我们家书房里放的都是医书呢,他也是个郎中呢,他懂的可多了。”

    肃予君却一愣,手中的茶杯重重地磕到桌子上:“叶无岂……怎么是郎中了?”

    “是啊,”忘忧看着自己涂满草药的胳膊说,“我爹会配各种各样的药,这个方子就是他告诉我的呢。”

    肃予君看着忘忧,若有所思。

    病刚好转,船舱就圈不住忘忧,肃予君却担心她大病初愈受不住江面的风,不准她出门。忘忧只能隔着窗户看外面的风景,而肃予君也闭门不出地陪她闲坐。

    “那边山上粉红一片的是什么啊?”忘忧忽而指着远处一片林子问。

    “桃花。”肃予君唇角带笑悠然答道,声音透着安逸无事的慵懒。

    “哦,没见过呢。”忘忧转头仔细去看那桃林,“停船咱们去看看吧。”

    肃予君放下手中的书,望了眼桃林,又转头看忘忧。小女孩身穿雪白纱衣,双手托着下巴趴在靠着窗边的美人榻上,晶亮的眼睛映着远山的风景,衣袖褪到手肘处,露出雪白的小臂。夕阳在她周身镀上了层温暖的金色,似一只偶停花蕊间纤巧的蝶。

    此情此景,安闲地像肃予君最美的梦境。

    “等你病好了吧。”肃予君笑着吻吻她头顶的绒发,揽着她,靠在窗边静静站着,看远山如黛。

    三天后,大船一个锐利的转弯,终于行出了荒寂的航道,并入了青棠那繁华的水域,最后停靠在了一个热闹非凡的码头。忘忧趴在船舷,看着往来商船和船坞上奔走劳作的人嘴巴变成了个圈:“哦!好多的人啊!”

    肃予君抓起件斗篷披到忘忧身上:“走吧,下船了。”

    青容早就提前乘小舟下船,在岸边备好车马等候。上了马车,肃予君放开忘忧,拍拍身边的位置对她说:“老实坐好,小心车晃跌坏了鼻子。”

    马车缓缓而行,车轮滚在青石路上发出好听的声音,而外面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喧闹声,像一只小手挠在忘忧心间。她偷偷抬眼看肃予君,见他悠然浅笑正襟危坐,心情似乎很不错。于是她的胆子顿时大了起来,掀开帘子去看街边风景,瞅了两眼觉得不过瘾,干脆把脑袋连带大半个身子一起探了出去。

    青容见状从后面赶上来对她说:“姑娘,请坐好。”

    “哦,哦。”忘忧随意地应着,手却向两边挥着,“你挡住我了。”

    青容不依不饶地挡在她面前:“姑娘,请您坐好。”

    “哼。”忘忧见状,讪讪然地应了一身,把脑袋缩回车内,低头玩着手指头。

    刚走几步就听车外有人吆喝:“糖人,糖人,好吃好看又好玩的糖人喽,香喷喷甜丝丝的糖人喽。”

    忘忧嘴里念叨着“我去看看”,就又把脑袋伸了出去,四处张望一圈,发现瞅错方向了,回头冲肃予君一笑,弓腰缩背提着裙子手脚灵敏地跨过他,从另一边把脑袋探了出去。

    另一个侍卫马上走上前劝道:“姑娘,请坐好。”

    “姑娘,请坐好。哼!”忘忧尖着嗓子惟肖惟妙地学着侍卫的语气,赌气地缩回车里,但又掀开帘子,冲那侍卫喊:“喂,你该不会也叫思儒吧。”没等她说完,就被肃予君拎着领子扯回来。

    “喂喂,我还没说完呢,就差一句,”忘忧挣扎着向前扑,贴到车窗上叫“……你跟思儒一样啰嗦,以后娶不到媳妇的啊。”

    肃予君又把她扯回一旁:“坐好。”

    肃予君见她在这方寸之间都不老实,便吓唬道:“不是不让你看风景,而是把脑袋伸出去很危险,会撞到头磕破鼻子划破脸什么的。”

    “我才不怕呢。”忘忧把衣袖挽到小臂上,指着手肘内一道细小的疤痕说:“你看,以前爬树的时候摔的,流了一滩血呢。”

    肃予君看着那浅淡的几乎看不到的伤疤幽幽地说:“破相什么的还是小事,会有射箭很准的刺客,见有人露出脸,倏地一箭射过来可以把人射个对穿。”

    “哪里会有这样的事!”

    见她不信,肃予君干脆解开衣领,指着锁骨下一道寸余来长的伤疤道:“你看,这就是上次人家射的,再偏一点射中心脏,就没得救了。”

    忘忧看着那触目惊心的腥红疤痕,比量了一下便悻悻地放下胳膊,嘟着嘴老实坐着了。肃予君轻轻拢好衣服,含笑看着她。忘忧忽然抬头看着他狡黠地笑:“你故意吓唬我,是不是?”

    “坐好,不要给青容他们添麻烦。”肃予君摸摸她的脑袋,“有的是时间够你玩的。”

    青棠是北上进京必经之路,有鱼米之乡江南重镇的美誉和地位,街边商铺林立,商旅行人如织。

    肃予君出门,即便是隐藏身份低调行事,也不会和常人挤做一处租住客栈,都是派青容寻得当地最好的宅院,出些钱让主人搬走自己鸠占鹊巢般住上些日子再继续上路。来到青棠,又故技重施。

    一行人穿过繁华的街区,随青容来到城中事先选中的一座宅院前。只从紧闭的朱红大门便可看出一片富贵之气,高高门楣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两个大字——“何府”。何府主人何老爷出身书香门第,是几十年前的殿试榜眼,留京任职做了几十年的官后告老还乡在此静享清福。青容带着把扇子作为信物娴熟地扣响了何府的大门。

    忘忧躲在车窗边看青容同何府的人交涉,想不明白其中曲折,便问道:“你们这是干什么呢?”

    “买房子啊,要不你住哪。”肃予君指尖把玩着一只白玉兔子递到忘忧眼前,“拿去玩吧。”

    忘忧嫌他碍事,推开继续问:“买房子不是应该拿银子么?一把破扇子值几个钱。”

    “破扇子可比银子值钱多了。”见她一副蠢蠢欲动的样子,马上补充:“不能给你,给你就不值钱了,一碗面都换不回来。”

    忘忧深受打击,连忙从他手里抢过那只白玉兔子:“那我还是要这个吧。这好歹是玉的,爹说凡是玉的都值些钱。”

    肃予君笑着看她把东西鼓鼓囊囊地藏在衣服下,嘴里嘟囔着:“我要买糖人……”

    两人玩闹了一会,就见青容从何府中出来,来到车前说:“王爷,何府除了留下些能干下人,已腾出几间房子,其余家眷这两日会搬至别处。已嘱咐过不会透露任何风声。”

    忘忧听青容意思是可以进去了,越过肃予君“嗖”地一声钻了出去,站在何府门前等开门。

    肃予君轻笑着摇头,整整衣衫缓步踏出车外。

    朱红大门缓缓而开,何府正堂慢慢出现在眼前,房屋间隙得以窥见后院重叠的小桥游廊,忘忧看着,嘴巴又变成了圆形。

    “你那是什么表情,”肃予君悠然走在她身后,“你家好歹也是个山庄,气势并不输这里。”

    忘忧猛地摇头:“不一样啊,不一样。”

    沧辰山庄占地广阔也不输精巧,可是那浓雾缭绕的亭台楼阁间充斥着只有空寂冷清。而这里,朱红大门旁后站满了神情恭顺的人,向院中望去,层层楼阁间满是春日的喧腾生动。

    忘忧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心情,只是含糊地说:“这里漂亮……还热闹。”

    肃予君见她痴痴迷迷的样子,牵起她的手笑着说,“既然喜欢,就多住几日吧。”

    进驻何府,忘忧就完全迷失在了这人工营造的迷人小世界中。

    起先,后院曲折的游廊错落的亭台让忘忧惊叹不已,她借着隐蔽的小径暗道和下人们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乐此不疲好几天。直到有人去肃予君面前请命:叶姑娘总是这样他们看管不到恐出意外,所以宁愿被调去做些粗活。一个两个这么说,肃予君可以置之不理,可是当全院子的下人都来告状时,他只好命令忘忧停止这个举动。

    好在这时忘忧的兴趣已经不在那些错综复杂的建筑上了,她开始摆弄院子里的花草了。

    离家这么久,她都没什么机会接触草药。如今,发现何老爷院中花草除了观赏还有不少是稀有药材,一时技痒,便毫不犹豫地砍倒剁烂装进瓶瓶罐罐中,配制出各种疗效诡异的药剂。没有思儒的唠叨,又到处是可以用来试药的人,忘忧觉得自己的日子简直过年般美好。

    可是当一个小侍卫喝了一碗颜色可疑的水一连跑了三天厕所,原本精神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晦暗之后,肃予君终于忍不了了,抓住她威胁:“再闹,就把你关到屋子里三天不给饭吃。”

    忘忧毫无惧色,盯着他笑得狡黠。

    除了花草,忘忧早就发现何老爷那只五彩斑斓的鸟,问过柳烟,知道这叫鹦哥,于是喜欢地伸手去逗弄,谁知那鸟转身就啄了她一口,忘忧遂气急败坏地回屋拎了把剪子,抓住那鸟把鸟毛全都剪掉了,生生把一只漂亮的小鹦哥变成了刚出壳的土鸡。

    正当她洋洋得意欣赏自己的杰作时,旁边冷不丁地有个粗嗓子喊道:“坏人!”

    忘忧尴尬回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没有人,只有一只黑色的鸟。这只鸟浑身漆黑,像只乌鸦,只有一张金黄的嘴还算漂亮,但它确确实实在说话!忘忧奸笑着上前,摘掉了鸟笼子,四处看了看,拎着笼子飞快地跑回屋子。

    另一边,与忘忧的欢乐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肃予君的无聊。此次出行,肃予君根本没打算到青棠,改变行程逗留于此,只为陪她看这繁华世界。可现在肃予君却后悔了,忘忧一头扎进何府的花园找到自己的乐趣,却不知他正在失去自己的乐趣。

    这天上午,肃予君百无聊赖地坐在屋中喝茶,突然觉得四周的气氛有些不对劲,便问柳烟:“忘忧哪里去了?”

    每天即便是忘忧不凑到他跟前,也会听到她闹得阖府上下鸡犬不宁,可是今天从清晨到现在,四周却静得反常。这么一说,柳烟也觉察出异常,仔细听听便说:“奴婢去问问安乐。”

    肃予君点头:“不管她在哪淘气,都给我抓过来。”

    只一会,忘忧就一路小跑着过来,身后跟着郁郁寡欢的安乐。

    “快点,我一会还要……”

    “要干什么?”肃予君放下茶杯问。

    “没什么,没什么。”忘忧忙刹住话头,“找我有事么?”

    “何老爷差人送来几件衣服,找你试试。”

    依照命令何老爷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肃予君的行踪,但并不表示他对住在自己府上的王爷也可以视而不见,于是每天差人送来各种珍稀物件以示心意,打听到王爷身边带着个女孩,特意遣人做了几件女孩衣饰,送了过来。

    忘忧站在地中央,任柳烟她们往她身上套各色衣裙,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只有双眼睛不安分地瞅向门外。

    肃予君见状似有所悟:“有心事?”

    “啊?……啊!没有,没有。”忘忧满脸假笑地摇头。

    肃予君撑着下巴看忘忧,她正试一件鹅黄的纱裙,小小身量楚楚纤腰,整个人像树梢刚萌发出的一片细嫩柳叶,只是那笑容……满是心虚。于是,肃予君也笑着对她说:“好了,别试了,就这件吧。你去玩吧。”

    听闻此言,忘忧得了赦令般拉住安乐就跑。见她的身影消失在小径尽头,肃予君勾勾手指。柳烟凑到他耳边说:“奴婢刚才问过安乐,叶姑娘这两天一回屋子就关起门,不知躲在里面干什么。安乐被关在外面很担心,可是叶姑娘谁都不让进。”

    “哦?”笑意溢满肃予君的眼角,“那咱们就去看看。”

    肃予君来到忘忧屋前,果然见房门紧闭,安乐守在门外。他对安乐做了个手势,示意她不要出声,自己上前轻轻推开了门。

    只见忘忧蹲在角落里,面前是一个大鸟笼子,里面关了只漂亮的小八哥。她从怀里掏出块芝麻糖,放到八哥嘴边,说道:“我刚才顺手拿的,快,叫声好姐姐,叫好姐姐就给你吃。”

    那小八哥扑扇两下翅膀,粗声粗气地说:“坏人!”

    忘忧把糖在它眼前晃晃:“不说不给吃哦。来,跟我说——叶、忘、忧、是、好、人。”

    “嘎嘎,”那鸟跳到一旁,“坏人!”

    忘忧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勾引,但那八哥依旧油盐不进地只一句:“坏人!”

    “哼,我就不信这个邪!”最后,忘忧忍无可忍,扔了糖挽起袖子抓起放在一旁的剪刀,俯下身子阴森森地笑,“再不说把你的毛也给剪了哦!”

    “坏人、坏人、坏人、嘎嘎,坏人!”那鸟发出一连串的惊叫。

    “你让它说‘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试试。”

    忘忧吓了一跳:“别扯了,两个字都说不好,这么绕嘴的话它怎么说的出来!”

    谁知那八哥竟然张张嘴,粗着嗓子跟着念道:“吾将上下而求索,吾将上下而求索……嘎嘎,坏人!”

    忘忧指着那鸟吃惊地几乎要说不出话来,接着好像意识到什么,转过身看着肃予君说:“你、你……你来干什么?!”

    肃予君环顾四周,发现旁边还有只笼子,里装了只蔫头耷脑形状奇怪的动物,笼子的顶端还粘着一排五彩缤纷的羽毛。

    他略一沉吟:“这是什么?”真没想到何府中居然真能找到让他吃惊的东西。

    “谁让它不听话。粘到它眼前,叫做杀鸡给猴看!”忘忧说地振振有词。

    眼前这个一副理所当然毫不愧疚的小女孩,让肃予君无语了半天,良久他才缓缓说道:“我说这几日管家怎么老在花房里唉声叹气,每次见到我都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不会去告状吧?”忘忧眼神闪闪地看着他,“我、我没干什么,我待它们很好啊,你看,我还用芝麻糖喂它们呢。”

    “坏人!”小八哥很合时宜地冒出一句。

    忘忧尴尬地挠挠头,用脚尖轻轻踢了一下鸟笼子,八哥扑棱棱地飞到一旁躲起来了。

    “好了,别闹了。”肃予君向她伸出一只手:“想不想出去逛逛?”

    “就咱们两人。”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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