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阑时(略修)

    皇城的夜市不如往常热闹,茶馆摊贩却仍是打着哈欠迎来送往。

    风汐羽在一个卖糖画的摊贩前驻足。那铺主见她似乎感兴趣,热情地问道:“姑娘来一个吗?”

    风汐羽这才回神,微微笑道:“不了。”她迈出几步,忽然若有所觉地回过头——

    一个身形高挑,面色阴郁的玄衣人静静伫立在街道尽头。

    她慢慢走过去,在玄衣人三步远处站定,“巧,还是有事?”

    玄衣人道:“后者。”

    风汐羽颔首,转身提步,“正好我也要找你。那走,找个地方聊。”

    片刻后,醉芳华的某个雅间内,风汐羽先给自己斟了杯酒,再把酒壶推给对方。“你先说。”

    玄衣人显然对酒兴趣不高,碰也没碰,道:“过几天,南海会封禁。”

    风汐羽一顿,“你要动手了?”

    玄衣人没吭声。

    风汐羽举着酒杯隔空对他一致意,“那我是不是要先提前恭喜你,很快就能大仇得报,夙愿得偿了?”

    玄衣人看她一眼,没动作,漠然道:“我是不是也该提前恭喜你,能平安渡过第三道天劫,如愿以偿了?”

    风汐羽不甚在意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承你吉言。”

    “不过,为何你这次的天劫竟不在‘那边’开场?”

    风汐羽把酒壶移回自己面前,不答反问:“不如这样,你先告诉我你的仇人究竟是谁,我就把这个问题的答案告诉你。”

    玄衣人冷嗤一声:“不必,随口一问,我也并没有那么想知道。”

    “可我有点儿想知道我那个问题的答案,”风汐羽看他,“几次问你,你都避而不谈。那我只能猜,你的仇人,八成是我认识的人,或者,是跟我认识的人有密切关系的人。”

    玄衣人默然,须臾,淡道:“与你无关。”

    风汐羽笑了:“是啊,我从不多管闲事,更不会拦着别人报仇,所以,告诉我又有什么关系?”

    “不如,你猜猜看。”

    风汐羽支起一腿随意地架在另一张凳子上,“首先,我认识的,那多半是上天庭的神官,而且,能让你精心筹谋数年之久的,此人应当地位不低。我想了想,符合条件的一只手能数得过来。”

    玄衣人却似乎没怎么仔细听,打断道:“不急着说,这次的路费先结,老规矩,一顿饭。”

    “……”风汐羽噎了下,“又饿了?我说,你究竟是有多能吃?”

    “我以为你选酒楼就是有先请我吃饭的自觉。”

    “……你赢了,我竟无法反驳。”风汐羽手探进袖子中,脸色突然变得有些古怪,“要不,等我回来再结?”

    “不行。”玄衣人盯着她:“万一你一去不回了呢?”

    “人死了还能做鬼,你怕什么。”

    “是吗?若不出意外,你此去就能破开镇山大阵了,但这回会格外凶险,更别说还有第三道天劫。你这么不要命的,很有可能连魂魄都交代在那,连鬼都做不成,届时,我找谁讨这顿饭?”

    风汐羽:“你咒我?”

    玄衣人:“事实。否则有把握的话,你何必急着在这个时候去恐吓纪家。生怕万一自己真交代在那了,他们以后的日子会太好过?”

    风汐羽不置可否地移开目光,“我身上就那么几颗碎银子了,你看着吃吧。”

    玄衣人眉头微皱,“你不也是个有钱人,怎出手这般寒酸?究竟是抠还是太能败?”

    “首先,又不是谁都跟你那债主似的每次出门身上都要带金子。其次,就问你,你觉得我能成为皇城里数一数二的酒楼里的常客,吃喝玩乐哪样不花钱?这只是正常消费罢了。最后,”

    风汐羽颇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过去:“黑水,你不觉得寒酸二字从你嘴里说出来是一件非常可笑的事情么?”

    玄衣人:“……”他还是起身出去了一趟,点了一桌子菜。

    风汐羽看着菜一道接一道地上来,脸色逐渐阴沉。直至最后,面对着眼前的满汉全席,她嗓音平板地道:“你去绑架厨子了?”

    玄衣人……贺玄咬了口鸡腿,抽空回道:“没。”

    风汐羽深吸一口气,“那是哪里来的钱呢?要不我现在去给你抢?”

    贺玄喝完一碗汤,这才道:“有人来付。”

    “你债主?”风汐羽抱着手臂道:“劝你不要,他现在应该不会想被打扰。”

    贺玄从摞成小山的碗碟中抬起头,“怎么?”

    风汐羽摊手,“他今天又去找他哥哥了,而且这个点,人家都睡了。”

    贺玄却道:“血雨探花似乎不怎么睡觉。”

    “嗯?那他干什么……”风汐羽说到这一顿,继而神色逐渐复杂,“盯着他哥哥看一晚上?”

    贺玄好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了,捧着一大碗汤给自己灌了下去。

    “晚了,”他又埋下头狂吃:“不想打扰也已经被打扰了。”

    “他真的不会打你么?”

    “他只会加利息。”

    “……那没事了,吃吧。”

    仿佛是为了验证他的话,下一瞬,一只银蝶轻松地拎着一块金光闪闪的金箔片悠悠从窗外飞进来,把那金箔甩在贺玄面前。一个冷冷的声音从它身上传出——

    “三倍利息。”

    风汐羽:“……不是,你债主就这么招摇过来的?”

    贺玄习以为常,“他不一直这样吗?”说完他波澜不惊地对那银蝶一点头,双手都被占着,他用下巴示意道:“算她的。”

    风汐羽难以置信地扭头:“你在说什么?!”

    银蝶转了个方向,那声音道:“听见了?那就算你账上。”

    风汐羽:“我答应了?不成,只有这顿饭钱算我的,利息算他自己头上。”

    贺玄道:“不行,都算你的。”

    风汐羽驳回:“没、门。谁不知道你债主宰人。”

    银蝶出声打断道:“行了,就算你的。可以不收钱,你写话本子抵债。”

    “算盘打挺响啊,”风汐羽都要笑了,“我写的戏本子卖出去可不止三顿饭钱。”

    那声音道:“看清楚,桌上的是金子。”

    风汐羽:“谁让你用金子了?换一个。”

    “只有这个,少的也没有了,爱要不要。”

    风汐羽起身道:“不要,拿回去,就把他留在这好了。”

    银蝶:“好主意。”

    贺玄头也不抬道:“那我现在就封禁南海。”

    风汐羽坐回去,二指按在振翅欲飞的银蝶翅膀上,“行啊,算我的。另外,花城主,如果你什么时候有揍他一顿的打算,请务必叫上我。”

    银蝶中传出一个悠闲的声音:“何必费劲,等阁下第三道天劫一过,还愁做不到?哦,前提是阁下能有命回来。”

    “啧,”风汐羽凝眉看向贺玄:“你怎么什么都跟你债主说?”

    贺玄平静道:“你自己也说了他是我债主。”

    “……”风汐羽无语地别过头,“绝境鬼王有毒。”

    “慢着,万一你渡劫失败,……”

    “那就无债一身轻了。”风汐羽笑眯眯地接道。

    “想赖账?”

    “怎么会,”她状似无奈地道:“只是这回我的确没几分把握。不过放心,黑水不是还在么。”

    “没关系。我知道你在金陵十里街有一家酒楼。”

    风汐羽:“……”

    “如果阁下当真一去不返,那我便默认是赖账,去你那酒楼收利息时翻倍。”

    银蝶翩然而飞,旋即隐没在夜色中。

    贺玄淡定地又出去了一趟,随即几个小二过来把空盘收了,又上了一桌,还是不同菜色。

    风汐羽看着跑进跑出,热汗涔涔的店小二,默默捂住了脸。

    一个伙计上前悄声道:“月姑娘,你这朋友胃口当真不错啊!”

    “不,”风汐羽木然道:“我跟他不熟。——烦请给我来一只叫花鸡,一坛桂花酿,谢谢。”

    伙计应了声跑出去了。

    风汐羽眼疾手快地在贺玄的无影手下抢过一只烤鸭腿,“说回先前的话题。最重要的是,以你的缜密,不会来强的,在这个关头又要封禁南海。我想,最有可能的可能,”

    她咽下嘴里的鸭肉,“是请君入瓮。”

    贺玄没什么反应。

    风汐羽慢条斯理道:“好巧不巧,偏偏有那么一个人,听说也是即将要渡第三道天劫,他的渡劫地又离你的地盘那么近,你说在那人渡劫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往南海引,是不是非常自然?”

    贺玄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是又如何?”

    风汐羽擦干净自己的手,“不如何。只是此事会牵涉到我一个朋友,我无论如何都该问一句,你打算拿他怎么办?”

    贺玄不答反问:“那你先说说,你打算拿你仇人的妻儿怎么办?”

    风汐羽默了瞬,道:“现在是说你的事。”

    贺玄道:“有何不同?”

    风汐羽意味不明地一笑,移开了目光。

    答不出来,似乎没有不同。无论是贺玄还是她,背负的血海深仇都太过沉重,这么多年,谁都不会忘。而正因相似,谁也不会,更不能劝谁放过谁。

    贺玄哼道:“自身尚且难保,还有空操心别人?”

    风汐羽却道:“不算完全的别人,他也做了你好几百年的朋友啊——”

    “地师大人。”

    贺玄看她,冷声道:“从来不是!”

    “行吧,随便你。”

    贺玄:“所以,你究竟想说什么?”

    风汐羽毫无过渡地挂上她寻常那种散漫的笑容,“我想说——早该想到的,”她摇摇头,眼含慨叹,“毕竟除了你,还有谁能拥有这种惊人的食量和速度。”

    贺玄:“……”

    “黑水,去报个戏班子吧,真的,凭你的实力,绝对能脱颖而出,一骑绝尘,以前真没发现你有这天赋,失敬。”

    贺玄面无表情地吐出被啃得一干二净的骨头,没理。这时,伙计端着热腾腾的叫花鸡上来了,“来嘞!您吃好,酒在这。”

    待雅间内只剩他们二人,贺玄道:“现在你该回答我的问题了。”

    风汐羽用筷子一把拍开对方迅速伸向她面前那盘叫花鸡的爪子,“你猜?”

    贺玄若无其事地把手伸向旁边的盘子,“碰上麻烦角色了?”

    风汐羽慢慢用筷子把鸡肉的皮挑开,不跟他兜弯子:“如果我说这人也是个绝,你信么?”

    贺玄一顿,少顷,道:“想不出别人。可能的,就只有那位传说中已死的‘白衣祸世’了。”

    他又打量了面前人一眼,“你跟他打过?”

    “打过,”风汐羽评价道:“真是我见过最怪异的绝。”

    贺玄怀疑对方把自己也骂了进去,但没有证据,于是并不回应,只道:“你竟没事?”

    风汐羽:“那不是本尊,应该只有本尊的七成实力。”或者说,白无相本身就是个分身。说完她又奇怪地道:“为什么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会跟他打起来?”

    贺玄放下一个空碗,“你本就经常找人打架,很奇怪吗?”

    风汐羽觉得他在讽刺自己什么,但也没有证据。

    “还有,”贺玄似是想起了什么,脸色陡然一阴,“这回别往我的地盘里扔垃圾!”

    风汐羽没反应过来,“我什么时候那么没有公德心过?”

    “还装?”贺玄脸色铁青,显然是被气得不轻,“之前,青鬼是你丢进南海里的吧,你什么意思,丢那种东西下来恶心我?”

    风汐羽“哦”了声,漠然道:“那我庙里的供品为何总无故消失,你又是什么意思?”

    贺玄:“你的路费每次都拖欠,我只好去提醒你,别忘了。”

    风汐羽微笑,“不建议去提醒了,因为以后有机会的话,我会不定时往里面投毒。”

    贺玄呵笑道:“随意。”当然,如果这个时候的他知道不久的将来对方会往里面放什么东西的话,估计就怎么也说不出这句话了。

    此时桌上碗碟又空了,醉芳华也已经到了要打烊的时间,贺玄又出去了一趟,直到风汐羽慢悠悠地吃完叫花鸡,起身要离开时,才发现对方手里拎着什么东西,登时啼笑皆非,“这怎么,吃不了还带兜着走的?”

    贺玄看也不看她,“你管得着?”

    “不管,”风汐羽好笑道:“惊叹罢了。”

    出了醉芳华的门,风汐羽却突然顿住脚步,“我还没那么快动身。”

    贺玄没看她:“怎么?”

    她沉默须臾,只道:“有事。”

    贺玄没追问,只一颔首,“知道了。”

    风汐羽转身走出几步,贺玄在身后叫住她,她顿步侧首。

    “悠着些,别太疯。”贺玄又补了句,“破阵的阵仗太大,会殃及到南海。”

    风汐羽似乎是笑了下,没言声,走了。

    *

    无名山,某处深林中。

    翠竹掩映后是一块无名冢,四时静默而立,唯有残月施舍的一点淡薄寒光照着孤影,聊胜于无。

    风汐羽伸手拂去石碑上的翠叶,倒是没沾多少尘埃,旁边的杂草也没有疯长,一看就是有人时不时来打理过。

    她把从酒楼里带出来的桂花酿放在碑前,站着没动,静了良久,才轻声说:“来上坟了,可能是最后一次,所以赔你一坛酒,别嫌弃。”

    自然无人应答,石碑同她一齐沉默着。

    她又自顾自道:“嫌弃也没用,凑合着喝,我还欠了一堆债呢。”

    “为什么梦里你每次出现,都只会说‘快走’这一句话?烦不烦啊?”风汐羽笑了一下,可惜笑意并未成形又极快地褪去了,“要我走哪儿去,躲起来做个窝囊废么?”

    风汐羽哂道:“那你还不如直接叫我去死。”

    话音刚落,头顶的竹叶簌簌作响,不知何处而来的山风压弯了竹杆,一片竹叶飞速擦过她脸颊,就像是有人不轻不重地抽了口无遮拦的逆徒一个耳刮子。

    风汐羽微怔,摸了下自己的脸。此时风还未歇,她几乎是出于本能地脱口而出道:“我就没错,我就不改,下次还敢!”

    残月无声,夜凉如水,山风渐息,天地又归于沉寂。

    又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新一轮的山风送来一场秋雨,从淅淅沥沥到大雨滂沱,她无动于衷。

    风汐羽终于垂下头,不禁笑嘲了声。

    ……莫名其妙。

    有病。

    她猛一转身,再不停留,飞快地往山下走去。

    一口气走到半山腰时,她似有所觉地抬眼往旁边那座山上一望——山顶的茅屋在暴风雨中几乎摇摇欲坠,一点暖黄的烛光在其间晕染开,明明如昔,似乎穿透了滂沱的雨幕照亮了隔山的不归人。

    那里是雨龙山。

    她脚步微顿,在意识还没反应过来前往那个方向迈了一步,很快又如梦方醒地止住,只默默地把那烛光一丝不漏地收进眼底。

    ……不能。

    风汐羽揉了揉眉心,正要迈步,动作突然一顿——干……的?

    她这才察觉,低头看了自己一眼,外袍上沾了些水,却没洇湿内里的衣衫。风汐羽一僵,缓缓抬起头。

    ——头顶三寸罩着一顶雨笠,替她挡住了倾盆而下的大雨,连嘈杂的雨声似乎也隔绝在外。

    于是她眼里一时全是半空中的那个青衣身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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