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月见昔

    都在呢,这边的那边的,见过面的没见过面的,都撞在了一起。曲水亭就同烧猪食的那口锅似的,把四面八方的人都聚了起来,准备一把火起锅,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全都了断了。

    柳静姝在这几个字里,缓慢地觉得,遥安的风水当真煞她。因为她下一秒听见门口的人吊儿郎当地走了过来,目光似乎只在文迹渊身上停留了一下下,也没觉得他站在这儿有什么不妥。

    池霁踏着月光而来,却不是清风朗月的,他身后跟着人呢。

    柳静姝眯了眯眼,看出了这个有些朦胧的轮廓下,是哪个老熟人的面孔。

    恰巧江挽楼也在这个当口随着邬渡春走来了,方才沈牧仪开口的时候,他便悄悄去叫人了。

    此刻,江挽楼有些发愣,从没见过这么大阵仗的她动了动嘴,成了这寂静无声屋子里,第一个破开沉默的人:“池霁……?”

    池霁冲她无声笑了笑,他这个人不正经,笑容看上去也有些龇牙咧嘴,却反而是曲水亭里最放松的人了。

    或许是他终于想通了什么,卸下了心房上的包袱,整个人都透着肆意与张扬。也就没再留意到旁人的神情。

    他走到柳静姝面前,自顾自说:“不该是明天的吗,你怎么今儿就来了?不过正巧人齐了,要不就今儿吧?省得你再来去一趟的,多麻烦。”

    他推着人穿过了两排椅子,步履徐徐,一边又嘀嘀咕咕抱怨着把江湖四海散开的人找齐有多不容易,同倒豆子一般碎得不停。

    柳静姝一连喊了好几声池霁,都没见着人停下来,就这么被推着来到了那三块牌子前,猝不及防地,手里被塞了一把香。

    香火呛人,霸道地钻进了她的鼻子,柳静姝险些没被薰出眼泪来。她咳嗽一声,别开了头。

    身边这个人却若无其事地把她头掰了回去,好在他还算有点良心,手挥了挥,搅开一阵气流,让这阵呛人的烟流散开去。

    他有分寸,只是想让柳静姝再次直视这三块牌子,没再有过多接触她的举动。见人看过去了,池霁走上前拨了拨香灰,转身垂眸的时候,也顺带掩下了一点怅然:“柳静姝,来上柱香吧。”

    去上柱香吧,来上柱香吧,今天的他们好像格外在乎这点香火。柳静姝低头,这阵从香里飘出来的烟在月光下缠缠绕绕,似乎将自己裹住了。

    她想,该上的。

    这是一束迟了十八年的香,早该上了。

    她这双执扇的手,抛掷铜钱的手,攥紧了这束香,而后上前,一一插在了三块牌位前。她觉得自己该有波动的,可是动作的时候,只有空白。

    她知道唐栝走过来了,伍昌走过来了,似乎也看见了平溪和宴歌的身影,许多熟悉的面孔站在她的身后。她转过来,同人群外的沈牧仪遥遥相望。

    然后她看见,方才跟在池霁身后的这位老熟人张口了。老熟人板着一张脸,说:“文公子,你在这做什么?”

    文迹渊一脸惊讶,他没想过章琅泉也会与池霁扯上关系,可现在这样的场面,他总归是要先担心自己的。

    文迹渊连忙摆手,解释道:“你们放心,我不是来捣乱的,我已经同我爹斩断关系了。从今天起他是他,我是我,他想帮着槿国人做什么我阻止不了,但我不会掺和到里面。我会把眼睛闭上,把耳朵堵住。你们就当我聋了瞎了,要是仍旧放心不下的话,我就……”

    他实在说不出“我就离开曲水亭”这样的话,毕竟他并不觉得文岚枫会给他开第二次门。

    好在沈牧仪看出了他的心思,想了想道:“文二公子本是有事要同我说的,恰巧我又有事需得江姑娘帮忙,这才一道站在这儿。”

    文迹渊很震惊,震惊之下,丝丝缕缕的羞愧爬了上来。他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沈牧仪会帮他说话,还叫他“文二公子”。

    这就像是一个从小欺负着别人的霸王做尽了恶事,终于有一天,老天要惩罚他了,他知道一切谩骂与凌/辱都是他应受的,他做好了伏低做小的准备,怀着忐忑的心情要迎接众人的冷漠神情。

    可忽然啊,那个被他一直暗中羡慕着、嫉妒着的人站了出来,他只言片语解了他的围,什么谩骂都被挡在了话后。

    霸王终于从他有限的学识之中,磕磕绊绊拎出来了一句话,原来、确实,一直都是他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一直都不过是他在扭曲着而已。

    不管文迹渊心里如何狂风暴雨地悔弃,众人只在这个小少爷的脸上看到了呆滞。

    文岚枫低头看了眼,实在有些嫌弃,不自觉小声评判了四个字:“丢人现眼。”

    某种程度上,这群从前各有立场敌对在一起的人,如今站在这,确实松松散散地拧成了一根绳。

    池霁从沈牧仪的话里找到了问题,他问:“挽楼有什么能帮你的?”

    江挽楼也很好奇,从邬渡春来找她的那会儿起就很好奇了。

    沈牧仪没想遮掩什么,直说道:“我需要江姑娘照着一个人的字迹,替我伪造一封信。”

    池霁没说话,他在思考,是先拿来笔墨纸砚让沈牧仪办完事儿呢,还是让他们等等,等自己把旧年往事都说完了,再腾地方给他们。

    可是沈牧仪先给他做了决定。因为他看见小姑娘愣愣地盯着那三块牌子,放空着自己。

    他朝后退了一步,说:“我不急,我可以等到你们解决完你们的事之后再来。”

    只是一封要不了多少时间的信而已,与那不知多久的曾经相比起来,根本无足轻重。

    沈牧仪推门要走,他觉得自己该离开一条街远,徘徊在曲水亭不近不远的地方,然后好好算准时间,等他们谈得差不多了,再来接人,把他走之前该准备的东西都准备了。

    可他手碰上门环的那一刻,池霁忽然喊住了他:“等等!你留下!”

    ……

    柳静姝根本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展成这样的,她上完香后的脑子里就一直空空的,空白了很久很久。在进门的那时候起,她就觉得这三块牌子上没刻字这件事,显得有些奇怪。

    那会儿她将香插好了,抬头的时候,无意间看见了最右边的那块牌子上,有一个被划去的“丶”。那上面很是斑驳,像是有人着急忙慌地刻下了第一笔后,才猛然反应过来,复又心急地将那个“丶”盖在了一道道不成样子的划痕下。

    那时候的柳静姝觉得,“丶”上的划痕,就像是一道栅栏。它封住了那个不该再被提及的名字,也拦住了曾经柳静姝知晓这个人的权力。

    没有理由的,柳静姝认定了这块牌子不属于池溯,尽管写下“池溯”这个名字的第一笔,也是这样的“丶”。

    她在沈牧仪讶然的话语中回神,在她还没想到该说什么的时候,她看见沈牧仪的唇掀了掀,只吐出一个字:“我?”

    回应他的是池霁的点头。

    池霁看上去好像极不正经,柳静姝却晃然在他绷直的脊背上,看见了他从未有过的认真。他走了过去,像方才推着柳静姝过来那样,一把把沈牧仪拦了过来,哥俩好似的挟着人走向了这边。

    他说:“走什么走,你要留下小神棍一个人?”

    “不是,我只是觉得,你们之间的事,或许我离开比较好一些。”

    “没有的事。”池霁一把把人摁坐在一张椅子上,“我反而觉得,你留下更好。”

    那是一个有些遗憾的故事,他不确定柳静姝听完后会有怎样的情绪,也不能保证自己这张破嘴在到时候还能说出什么狗话来,索性把沈牧仪留下,以防万一呢不是。

    风吹啊吹,月晃啊晃,木窗咯吱咯吱响,与这桩往事无关的人都退了场。

    有一个佝偻的老人走了过来,他沉默地站在柳静姝身边,柳静姝微微侧过头去,仰起来看他。

    老人好斑驳啊,就跟那块牌子上的划痕一样。

    柳静姝听见池霁张了口介绍,声音哑哑的,他说:“这是齐叔,小神棍你见过的,应该还认得出来。”

    柳静姝仰着的脖子感觉不到累,她盯着齐叔的脸。是好像认得的,在哪儿见过来着?记起来了记起来了,就在这儿,就在遥安的曲水亭啊。齐叔,可不就是这一家分店明面上的那个掌柜的嘛,管着邓沢的。

    齐叔忽然朝她做了个礼,柳静姝看不太懂这是哪朝的礼,总归看上去不像如今的。

    他的声音浑厚,浑厚里又像是有些悲怆。柳静姝要去扶他,他却不肯起来。齐叔伏在地上,头与地面差了一寸就相接。

    他喊了一声:“小姐。”

    有一道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齐叔原不姓齐,或者说齐叔原本没有姓。小神棍,这个姓原本……是你父亲的姓。齐叔不想忘,所以兀自将姓覆了,他知道你父亲并不会为这个看上去有些冒犯的举动而生气的。”

    池霁嘴里的一声声“小神棍”故作轻松,柳静姝耳畔回荡的,却是之前与现在,所有人喊下的一声声“小姐”。

    她想起来,许久许久的从前,疏门烟客给她梳理过的王朝姓氏。

    王朝总是有姓氏的,这百载姓李,那百载姓周。每位天子掌权的时岁,都是不许有下位者流露出有意或无意的僭越的,那不仅是冒犯,更是狼子野心的表露。

    于是总对一些模棱两可的字句捉得极其严重。

    “齐”这一姓氏,在朝锦与萧成的年岁里很是少见,不为别的,只是因为上一段王朝的天子,姓齐。

    那时岁里的王公贵族早就该杀的杀了,该埋的埋了,笼统民间也没几个敢姓这字的,便显得尤为少见。

    这一盏月下啊,柳静姝看见池霁的手抓着一个什么东西,细细黑黑的,又似乎末端雕刻了一截流云的纹样。

    她看着那东西,总觉得最后的最后,这玩意儿也会跑来自己手里。

    摇了摇头,硬是把齐叔搀扶了起来,她站在池霁面前,池霁那样坐着,便让她看上去有些居高临下。

    可在一边的沈牧仪看得明白,小姑娘哪还有一点居高临下的意思啊,她的腿就差打着摆了。微微叹了口气,并不插话进去。

    柳静姝从没觉得自己脖子上的玉指环有那么烫人过,像个烦人的烫手山芋。可她又感觉自己整个人隐隐透着寒意,从脊椎末端攀附上来的,将她整个人吞噬得一干二净。所以她特别特别的,需要这个玉指环。

    她晕晕乎乎的脑子听见自己问道:“所以我的父亲,叫齐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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